卑鄙的圣人:曹操_王晓磊【十部完结】(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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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嘉渐渐意识到这是个很可怕的问题,绝非自己应该参谋的,劝曹操代汉自立太狠心了,而劝他不要这么干又太违心了。自己这帮人说穿了多半都是攀龙附凤,欲为自身与后代谋富贵,曹操要是将来不掌权力,他还能为谁效力呢……郭嘉毕竟不是董昭那种人,况且这件事恐怕已经与自身无碍了。他不敢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忙拱手道:“主公还是早点儿休息吧。”

  “好。”曹操还沉浸在诗意中,“你也回去歇着吧。”

  “属下想巡视一遍营寨再去睡。”

  “哎!自有巡夜之人,用不着你操心。”

  郭嘉深施一礼:“属下得展平生之志全凭主公赏识,多受些累是应该的,就是操劳至死也难报主公之恩。”

  “胡说八道!怎么好端端地提到死呢?军中谋士就数你最年轻,今后的事情老夫还要多多倚靠你呢!”

  郭嘉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多亏天黑才没被曹操看清。他咬着后槽牙忍着悲痛道:“属下不胡说了……不胡说了……”

  “这就对啦!”曹操打了个哈欠,“老夫休息,你也去休息,明天还要商议战事呢。”

  郭嘉作揖恭送曹操进帐,自己却没有回去睡觉,依旧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山。守营卫兵见他忘了火把,赶紧呼喊:“郭先生!您的火把……”他似乎充耳不闻,兀自踏着漆黑的山路而行,在寒风中巡视营寨。

  并州平定近在眼前,一切安好,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冷风呼啸着,郭嘉却浑然不觉,完全沉寂在自己的思绪中。不知不觉间又来到华佗的帐篷前,见里面竟然还亮着灯火,没有多想便不言不语一头钻了进去。

  华佗与李珰之似乎刚刚睡醒,这会儿正在整理药匣行囊,见郭嘉浑浑噩噩撞了进来,都吓了一跳。

  郭嘉没有一句寒暄的话,颓然坐倒在地上:“华先生,这深更半夜的,你们收拾东西要去哪里啊?”

  华佗与弟子对视了一眼,强作笑颜道:“此处百谷山,相传是神农尝百草之地,我们师徒也要去采些药。趁着天未亮早去早归,以免误了曹公的差事。”

  “有事弟子服其劳,华先生何必要亲自去呢?”郭嘉说话时始终耷拉着脑袋。

  华佗干笑道:“珰之年纪尚轻,还需老朽指点一二。”

  “哼!”郭嘉斜了他师徒一眼,“我看华先生是想弃官逃役远走高飞吧?”

  “你……”一句话把华佗师徒问得脸色煞白。

  郭嘉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身子,双目炯炯望着华佗:“在下胸闷气短之症日久,自从去年以来越发厉害,前日我痰中带血,来向先生问病,您既不施针石又不用汤药,只道我这毛病没有大碍,一年半载必能痊愈。在下越想越觉诧异,夜不能寐倒想问问,若不施药此病又如何根除呢?”

  华佗一时语塞,想了想才道:“先生至河北水土不服,不过是一时犯了痰气,安心休息几日便好。”

  “先生所言差矣!在下未随曹公之前曾在河北为吏,何言水土不服?”郭嘉戳破谎言,“该不会我病入膏盲大限将至,先生不忍明言吧?”

  华佗医人无数倒还矜持,那李珰之是个老实人,吓得手里一松,药匣子掉落在地,草药撒得满地都是。华佗回过神来,边收拾东西边喃喃道:“郭先生切莫胡思乱想,人无千日之好,闹点儿小毛病又有什么可怕的……”

  郭嘉进来之时瞧他们收拾东西,心里已凉了八九分,这会儿又见他们此等狼狈之相,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叹息道:“华先生不必隐瞒,在下跟随主公出生入死,早把这些事置之度外了。”他话虽这么说,声音却颤悠悠的,“医者有父母之心,岂能见死不救?先生既然这么搪塞我,想必是治不了我的病,若是连您都治不好,那还能指望谁?这就是郭某人命中注定啊!”

  华佗眼见隐瞒不住了,无奈叹了口气,作揖道:“先生果真聪明绝顶,要骗您实在是太难了。实不相瞒,您的病已……已无药可医。”

  虽然此事已经坐实,但亲耳所闻时郭嘉还是感到一阵眩晕,手扶几案撑住身子:“此病因何而起?”

  “那就要问先生自己了。”

  “此言何意?”

  华佗情知害怕也没用,索性也坐了下来:“天下人多半口是心非行事不检,自以为能欺骗全天下的人,实不知最最欺骗不了的实际上是自己。敞开门论的是天下大事,关上门图的是酒色财气,人前高谈阔论,人后莺歌燕舞,其实伤的都是自己啊!你所患之症乃是恶瘵(即肺结核),又名痨病,乃不治之症。最近一年你瘦了不少,难道不自知吗?咳血还仅仅是开始,《素问》记载,痨病者‘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气满,喘息不便,内痛引肩项,身热脱肉破’,渐渐你就都感觉到了。瘵者,疾苦也。痨者,辛劳也。光是辛劳疾苦也罢了,常言说十痨九色,恐怕你于男女之事也多有损耗吧?老朽早就看出你身患顽疾,但束手无策怎好明言?惭愧惭愧……”

  郭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这病说穿了就是他自作自受。颍川郭氏本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他个人的出身更远不及郭图一脉,这半生全靠卖弄自己的本事才混到今天,若不因赶上这乱世,他能不能出人头地还在两可呢。正因如此,郭嘉自受曹操重用以来也在拼命地享受,强索民田娶妻纳妾,每逢回到许都总要夜夜笙歌酒色流连,陈群告他一个“不治行检”实在是不冤。而他又是个要强的人,真才实学,阿谀迎逢,凡事都不肯落在人后,处处争强好胜。酒色伤于内,万机损于外,耽于功名富贵无一日之安闲,落这么一个结果又有什么意外?想明白这些,郭嘉一阵苦笑:“承蒙先生点拨,反正事已至此,在下只问您一句话,我还能活多久?”

  华佗面有为难之色,犹豫了半天,还是低声下气道:“老朽已经告诉您了。”

  “一年半载必能痊愈……原来如此,到时候一命呜呼,自然也就没有病了。”郭嘉点点头,想起华佗预言陈登、李成死期之事,断然错不了的,不禁反复沉吟,“一年,最后的一年……一年……”过了半晌又道,“先生之所以打算趁夜而逃,是怕主公强迫您为我治病吗?”

  “啊!”华佗当真吃惊匪浅,心道——此人到了这般时刻还能洞察秋毫,当真是奇谋之士!

  世间最残酷的事莫过于眼睁睁看着自己生命的流逝,明知死期却无可挽回,所以华佗不忍实言相告。可是更令他担心的是,郭嘉乃曹操宠臣,对其器重不亚于子侄。眼见这病症已神仙难救,若是道出真相,曹操硬逼他救郭嘉一命,他束手无策到时候如何收场?华佗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三分为的是郭嘉,倒有七分为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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