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既歌功颂德又表忠心,完全不像一个武夫说出来的,曹操连连点头:“文则忠心可嘉!此事既不怪老夫宽纵,也不怪文则苛刻,要怪就怪昌霸虑事不周。单向文则请降,岂非命耶?叛乱诛灭理所应该,为文则记一大功!”
曹操倒是满意,其他将领听了却不舒服,都觉于禁谄媚得太露骨。说什么肝脑涂地,不惧非议,难道除了他,别人就不是忠臣吗?张辽就站在于禁身旁,他与臧霸、孙观、昌霸颇有旧交,早觉于禁心机太毒,见其朗朗大言赚来功劳更不服,忙出列高叫:“末将也有捷报!方才我斩了贼军都督柳毅,人头在此!”
张辽不似于禁那么拘谨,根本没把首级包起来,就攥着发髻举给曹操看。这人头刚斩的还热乎呢,滴滴答答直滴血。诸文士一见此景无不皱眉,有的以袖遮面,邢颙在上面都觉揪心;张辽却毫不在意,还特意转身,把血淋淋的人头在于禁眼前晃了晃,斗气意味十足——你立功是人家投降,你翻脸无情把人家宰了,我这个可是两军阵前砍来的!
于禁冷笑一声垂下眼睑,也不与张辽理论,默默退了回去。曹操却仰天大笑:“好!方才敌军大乱,我就猜想立功的是你。老夫听说柳毅曾劝公孙度父子僭称‘辽东王’,可见也是个无法无天之人。杀得好,给文远将军也记一大功。”
“多谢主公!”张辽喜形于色,却又道,“柳毅虽死,海盗管承却逃了,末将愿讨一支令箭,再去擒杀此贼。”
“且慢!”东边青州地方官中走出一人,“卑职有下情禀报。”
曹操闪目观瞧——乃是长广太守何夔何叔龙。长广本是一个县,正因为管承、柳毅等在此作乱,才特意改县为郡加强治理。想必何夔要说的话与讨贼事宜有关。
果不其然,何夔直言不讳:“卑职想请主公暂停用兵。”
“为何?”
“沿海岛屿零星散布,管承流窜多年熟悉地理,恐我军贸然行动非但不能将其抓获,反而促其流害他方。再者,管承之众虽为海盗,但其中掺杂不少渔民。袁谭为政盘剥民财,逼得他们没生路才沦落为贼,其情甚为可悯。卑职手下有个郡吏名唤黄珍,早年与管承颇有交往,卑职请求派他出海游说管承,若能使其归降,则贼化为民沿海自安。”何夔说的轻巧,心中却暗暗打鼓,不禁伸手往衣袖里掏——他出身豫州豪族,为政理念是充分利用豪族,能不干预尽量不干预,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虽然有些成效,但这毕竟与曹操抑制土豪锱铢必较的为政风格背道而驰;现在他公然阻兵,心中岂不忐忑?何夔外任之前也曾在司空府为掾属,深知曹操易怒,手下办事若不如意往往痛斥杖责。他又是名流入仕,把脸面看得比命重要,绝不愿人前受辱,所以在袖子里揣了瓶毒药,万一曹操下令杖责,他马上饮药自尽!
曹操思忖片刻,点头赞许:“此乃仁爱之心啊!既然如此,招安之事就由你全权处置。”
何夔这才松开药瓶,长出一口气:“卑职遵命。”
该处置的也就这些,众人再无话,曹操遍视文武,语重心长道:“眼下柳毅、昌豨授首,招安管承之策已定,臧霸、孙观等也已兵进济南,叛乱不久将定。青州稳固之后,废除八大诸侯国的奏议也可以顺利执行了吧!”他已有篡汉自立之心,除了尽快统一天下,废除汉室诸侯国也是不可或缺的步骤。这次曹操一口气要废齐、北海、阜陵、下邳、常山、甘陵、济北、平原八大郡国,表面上没人敢说什么,私下却议论得沸沸扬扬。今天主动提起此事,所有人都觉意外,低下头静静聆听。
曹操挂着一脸真诚,不温不火往下说:“最近朝廷和军中都有人议论,说老夫废国为郡别有用心。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即便有人不理解,老夫依旧要这么做。昔日光武帝之所以分封诸侯王,不仅为了厚待宗室,更要让他们拱卫朝廷安定百姓,因此凡郡国长官不称‘太守’却称为‘国相’,就是要他们辅佐诸王搞好政务……黄巾之乱以来,宗室诸王非但不能奋起救国,反而畏首畏尾。当初张角造反,常山王刘暠、下邳王刘意不顾社稷弃国而逃,成了全天下的笑柄!像他们还配裂土分茅吗?还有些诸侯王过世已久,天下动荡又寻不到嫡系子孙,所以不得不废。没有国王的地方还称郡国,甚至养一帮没用的属员,这是浪费国力民财!”
话说至此曹操觉得理由已经够充分了,又开始往回收:“当然,有废就有立。前几日我派人多方查访,在民间找到了已故琅琊王刘容之子,名叫刘熙。此人虽非刘容嫡子,但恭谨守礼宽厚有德。老夫已上表朝廷,令其继任琅琊王,恢复郡国继承祖业。也叫天下人看看,曹某人公正无私并无僭越之意!”此事另有隐情,曹操一次废掉八个诸侯国,若不象征性地立一个作陪衬,恐怕会招致太多非议;再者,昔日他奉迎天子至许都,多得已故侍中刘邈之力,琅琊王刘容是刘邈的兄长,刘熙是刘邈的亲侄子,因此这也是投桃报李。若换了别国,曹操岂会有这份善心?
邢颙也不曾在朝为官,自然不解其中隐情,满心以为他公正严明不畏非议;又联系到这些天一系列所见所闻,甚觉曹操是个有威有德智勇双全的国家栋梁,已下定决心出手相助,暗笑田畴太过谨慎,叫自己来观察试探真是多此一举……
曹操一边踱着步子,一边侃侃而谈,说到最后似乎不经意间走到军师荀攸身前,提高了嗓门:“该废的要废,该立的要立,此乃万世不变之理。什么时候该做什么,老夫心里有数。希望你们也能想明白,莫要辜负了咱们戎马半生的情义……散帐吧。”他说了半天,唯有最后这几句才是由衷之言。
“诺。”众文武各归各营,荀攸也低着头晃晃悠悠离去了。曹操看着他背影长出了一口气——当年共同创业的荀彧现在成了朝中反对他踏上皇帝宝座的最大阻力,荀攸是荀彧族侄,又身居军师颇具威望,不得不敲敲边鼓……愣了片刻才想起帅台上还坐着一位呢!回头一看,邢颙已经下来了,冲他深施一礼:“明公所作所为令在下大开眼界,料敌决胜,折节下士,明断赏罚,不愧为当朝良臣名将。”
“先生何必如此谬赞?老夫愧不敢当。”曹操连连摆手。
邢颙佩服得五体投地,更被他的礼遇感动得心驰神往,早已拿定主意吐露来意:“实不相瞒,在下此来并非寻常拜会,乃为征伐乌丸之事。”
“哦?真是巧合!”曹操捋了捋胡须,“老夫也有此意,但乌丸与袁尚屯军之地乃在柳城(今辽宁省朝阳县),距无终县六百里之遥,一路山川险恶,我军虽众既无粮道又不识地形,该如何进军?若有熟悉道路之人充任向导就好了……”
邢颙后退两步大礼参拜:“若明公不弃,在下愿意引路!”
天下岂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曹操正缺个向导,就有个向导自己冒出来?邢颙实是中了曹操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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