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令传下不久,百姓就从帐篷里钻了出来。幽燕之地甚是贫瘠,不少人连御寒的羊皮都没有,衣衫外裹着破麻布,草鞋上也缠得一层一层,行动甚是不便,深一脚浅一脚蹒跚向河滩。凿冰要大量的冰锥、凿子,军中储备不足;刀枪剑戟又不能给他们用,一来怕生锈,二来也防备百姓作乱。大多数人都是拿石头砸,还有些手上有冻伤的举着木头橛子在冰上挣命。
天公偏偏不作美,连着三日下雪,早不停晚不停偏在这时候停。雪一住风就起,刮在脸上像刀子似的,再多层布也不挡寒,这阵风吹得众百姓摇摇晃晃,却不敢上岸躲风——士兵手持皮鞭盯着他们呢!这种罪岂是人受的?
田畴触目惊心,却见曹操漠然注视着河面,似乎把这一切都看成理所应当,忍不住张口道:“曹公,修渠之事还是暂缓几日吧!”
曹操从来令行禁止,既然决议无可更改,不过难得田畴主动谏言,回答还是很婉转:“这里风大,田先生回帐休息吧。”
田畴见他出语搪塞,争辩道:“在下实不忍百姓受苦。古人云:‘仁乃人之安宅,义乃人正路。’明公以佑护天下苍生为志,岂能旷安居而舍正道?”虽然这话绕了个弯,但与指责曹操不仁不义有何分别?
曹操反倒笑了:“先生训教的是。不过事有轻重缓急,难道您不愿早日征讨乌丸解救奴役之民吗?”
“但是……”
曹操振振有词:“老夫并非无故刁难百姓。自击败袁氏接收河北以来,减免赋税严惩兼并,对黎民百姓比袁氏父子好得多。出工修渠算是朝廷徭役,此处不做工别处也要做,这些人赶上了只能怨他们命不好。再者若不破乌丸,不杀袁尚,日后他们难免再受刀兵之苦。今天他们出力干活,不单为老夫,也是为他们自己,忍一时之苦换万世之安,这不是很好吗?”
拿自己与已经败落的袁氏父子比,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田畴还欲再言,却被邢颙岔开:“主公也是为了战事着想,宁要短痛不要长痛嘛。”田畴惊诧地望着邢颙,仿佛第一次见到眼前之人。
忽听“咔啦啦”一声响,不远处一大片河冰裂开了,有个倒霉鬼躲避不及掉进冰窟窿——凉水一激连扑腾都扑腾不动了,扯着脖子喊救命。冰面一阵大乱,众百姓吓得左躲右闪,有的想往岸上跑,监工士兵挥着鞭子抽打驱赶,大多数堵了回去;可还是有几个少年趁乱钻了出去,头也不回拼命逃向远方……曹操一阵皱眉,扭头吩咐董昭:“给我传令,若敢逃役格杀勿论。刚才跑了的抓回来当众斩首,我看谁还敢逃!不把冰河凿通,谁也别打算休息!”
田畴颤颤发抖——目光所及尚且如此,这蜿蜒几十里的冰河都在动工,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受苦!
正在此时有亲兵来报:“徐州刺史臧霸和孙观、吴敦、尹礼三位将军求见。”
曹操一愣:“老夫并未征召他们。”
许褚立刻警惕起来:“他们可曾带兵?”当年官渡之战在即,曹操为了早日安定青徐沿海,默许臧霸、孙观、尹礼等人自治。虽然他们也为曹营效力,但兵马不归曹操直接调动,所管辖地区也不由朝廷派遣官员。所以相对曹营嫡系而言,他们也是外人,不得不戒备。
亲兵回道:“并未领兵,但是带来三四辆车,好像是家眷。”
说话间臧霸四人已赶到河边,都未穿铠甲未带佩剑,自己牵着坐骑。臧霸人高马大狞目虬髯,孙观肥头胖脸肚大十围,吴敦面似蟹盖五官丑陋,尹礼满脸刀疤殷红可怖,这四个人的相貌举止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辈。田畴、邢颙未知曹营还有此等人物,看得心惊肉跳。
“俺孙婴子给曹公见礼!”孙观最憨直不过,跪倒雪地连连磕头,臧霸三人也赶紧跟着行礼。
曹操摆了摆手:“臧奴寇、孙婴子、吴黯奴、尹卢儿,老夫没记错吧?哈哈哈……”
孙观、吴敦、尹礼也一通笑,臧霸却颇感不安——时至今日曹操还没忘了我等的匪号!
“青州刚平定,还有不少事等着你们呢。为何跑到这儿来?”
依旧是孙观抢着道:“您老人家对俺们好,几年不见了,俺得来看看您。”这话倒也不假,曹操当年任命孙观为北海相,又加封其兄孙康为城阳太守,孙氏一门两郡将,这恩惠确实不小。
“哦,冰天雪地地赶来看望老夫,难为你们啦!”曹操笑容可掬。
臧霸却道:“实不相瞒,除了看望您,末将还有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我等原是草莽之辈,在刀尖上混日子的,婆娘崽子们跟着我们没少吃苦。听闻曹公在邺城建府,军中不少将领的家眷都迁到邺城。我等也想让家人搬过去住,叫那帮婆娘们享享富贵,崽子们也念念书,别像我们一样当不识字的睁眼瞎。还请曹公体谅。”臧霸点头哈腰满面微笑,与他强壮的身材颇不相符。
曹操焉能不知他们心里想什么,笑道:“你们驰骋疆场忠心为国,何必非要如此呢?也罢,昔日萧何派遣子弟入侍,高祖没有拒绝,耿纯焚烧自家房舍追随光武帝,光武帝也没辜负他好意。老夫也不便更改前人之法,就如你们所愿吧!”
此言一出吓坏两个人。徐州诸将皆草莽出身,唯有臧霸粗知史事。他听曹操提起萧何之事,便知自己心事已被看穿。昔日刘邦与项羽僵持于成皋,留萧何在关中征发兵卒,运送粮草。刘邦猜忌萧何权柄太重作乱于后,数次派人回去慰劳,萧何甚为不安。有谋士向其献计,把萧氏子侄数人送到成皋前线,名义上是侍奉刘邦,实际是充当人质,刘邦自此不再怀疑。如今臧霸玩的不也是这一手吗?青徐之地是曹操划给他们管的,几乎不受朝廷制约,权柄在手岂得心安?而且他们与昌霸关系密切,昌霸因谋反被诛,曹操会不会追究昔日旧情?这帮人虽粗率,但害怕自疑还是懂的。臧霸脸上一阵羞红,扭头看看孙观、吴敦、尹礼——这仨老粗全不知曹操说的什么,还傻乎乎乐呢!
另一个吃惊的人是田畴。他本就没有仕途之意,完全是赶鸭上架。曹操公然以刘邦、刘秀自比,脸不变色心不跳,何等野心还用问吗?
曹操手捻胡须语重心长道:“忠诚仁义,唯人心之所独晓。赤诚所在何须言表?只要你们一心一意追随老夫,其他的我自会替你们操心,有些事不一定非要说出来才周全。”回收青徐沿海是迟早的事,但臧霸等人在当地有很大影响力,突然改弦更张势必引起动荡。所以曹操力图潜移默化,并不希冀一朝一夕。
孙观完全不懂他们弄什么玄虚,只憨笑道:“曹公乐意就成啊。俺还怕俺那婆娘崽子没规矩,城里人嫌弃哩!”
“怎么会呢?”曹操拍拍孙观肩膀,“平定青州你们功劳不少,我加封你们为亭侯。臧霸晋升威虏将军,领徐州刺史如故。孙观晋升偏将军,兼领青州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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