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俩人原地不动——丁冲早醉得不省人事,伏在案边起了鼾声;孔融也抱着酒瓮酣睡在地,却不知是真醉假醉。
董昭瞅都不瞅孔融一眼,高举酒盏:“来!丞相弘德恩泽众生,咱们恭祝丞相万寿金安!”
丞相弘德恩泽众生……恭祝丞相万寿金安……
所有发自肺腑的、满怀凄楚的、见风使舵的、无可无不可的祝愿声汇聚在一起,震得耳鼓隆隆屋瓦直颤。曹操傲视在场所有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沉醉在甜美的颂扬中。
御史大夫
一场热热闹闹的宴会直到掌灯时分才散,莫看堂上重臣表面逢迎赔笑,内心却充满了忧惧和无奈,直到跨出曹府大门才放心舒口气。都是宦海沉浮数十年的人,曹操想要干什么,大家心里都明白,却没一个人敢站出来阻挡。维护汉室天下固然是许多人的理想,但事到如今权柄尽归曹氏,他们毫无抗争之力。但求和其光,同其尘,稳稳妥妥度过余生,至于复兴汉室天下的梦想——就让它像落叶一般随风而逝吧。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能安安稳稳度日,老司徒赵温有幸全身而退,御史大夫郗虑却被绑在了曹氏的马车上。曹操废黜三公复立丞相,这明摆着是要专擅朝权,但谁也没想到,事到临头竟然又立起一个御史大夫,连郗虑本人事前都不知情。依照汉家旧制,御史大夫有权过问政务,监察百官,相当于副丞相。可郗虑当的这个御史大夫却莫名其妙——既不能管理御史中丞、侍御史,也不允许开府建衙。不领御史中丞、侍御史就没有监察之权,不能开府辟掾便无权干政,岂不是徒负虚名?
这顶飞来的官帽推不开甩不掉,给郗虑带来了无尽烦恼。其他人不敢公然反对曹操还可以躲开,但郗虑躲都躲不了,职位所在只能遵从,仅仅这上任的第一天就把他折腾得够呛。相府饮宴曹操行酒,他作为副职也得时刻随在丞相身边,既不能冷漠疏远也不能自我表现,生生陪着笑了一个晚上,脸都快笑抽筋了。当酒宴结束,他坐上回家的马车时,已经麻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这还不算完,马车刚回到自家府门口,郗虑还没下车就见管家举着灯火慌慌张张跑出来:“启禀主人,有三位客人来访,已候了您半个时辰了。”
郗虑满肚子怨气,正好拿他撒火:“谁允许你放他们进去的?老夫谁都不想见,把他们轰走!”
管家面有难色,凑过来低声道:“是丞相府来的掾属。”
“唔?”郗虑的邪火霎时无影无踪——难道是曹操派来的?刚才明明还在一处,为什么有事不直说,私下派人过来?
“您赶紧见见吧,这三人排场大得很,小的不让他们进府还挨了个嘴巴……就算您、您……”管家怵怵惕惕没敢往下说——就算您也未必招惹得起。
曹操如今已是丞相,府里的家丁都有脸面,郗虑怎敢小觑?只得拖着疲惫的身躯下车直奔客堂。这会儿已临近亥时,院子里早已漆黑一片,大堂上零星点着几盏油灯,三个人影恍恍惚惚坐在几案边。
“郗公,您可回来了。”有一人毫不客气占着主位,操着阴阳怪气的口音,“加官进位可喜可贺,我们给您道喜来了。”话虽这么说,却根本没站起来,全无尊敬之意。
郗虑揉揉眼睛,借着微弱的灯光才看清——那人生得瘦小枯干,一张狗舌头似的长脸,斗鸡眉,母狗眼,尖嘴猴腮,乃是曹操手下校事卢洪。在他右手边,有一人肥头胖脸,体态臃肿,满面笑容,正是另一位校事赵达。还有一人净面长须正襟危坐,恭恭敬敬拱了拱手,是曹操府里的“笔杆子”路粹路文蔚。
路粹还倒犹可,卢洪、赵达岂是良善之辈?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郗虑不禁打起寒战,腿底下一哆嗦——这位官职仅次曹操的御史大夫——差点儿给三个掾吏施以大礼。
赵达赶紧笑呵呵搀住:“哟!我们可担不起您的礼,郗公请坐。”说罢朝门口挥了挥手,管家赶紧退了出去,并把门关上——赵达支使这府里的仆人竟像支使自己家人一样。
客人都坐到主位上了,主人就只能屈于客位。郗虑忐忑不安坐了:“三位夤夜前来有何赐教?”
“我们有件好事麻烦郗公。”赵达嬉皮笑脸,“文蔚兄,把那东西拿出来给郗公看看。”
路粹似乎瞧不起赵达,也没搭理一声,从怀里掏出份竹简,直接递到郗虑面前。郗虑也不知赵达所言“好事”是正话还是反话,迷迷糊糊接了,黑灯瞎火瞧不清楚,哈着腰凑到灯前,仅看了半句便大吃一惊——太中大夫孔融既伏其罪!
“孔文举的定罪书?”郗虑一惊之下险些失手把竹简烧着,赶紧牢牢攥住。
赵达笑道:“明公素与孔融不睦,朝堂之上屡次争执,当今天子有意将其治罪正法,岂不是为您老出口恶气?这还不算好事?”
郗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瞎话,天子怎么可能为难孔融,这份罪状一看就是路粹炮制,必是曹操授意所为。郗虑虽与孔融不和,但从没想过置其于死地,还真起了几分怜悯之情,按捺着心神继续看下去:
太中大夫孔融既伏其罪矣,然世人多采其虚名,少于核实,见融浮艳,好作变异,眩其诳诈,不复察其乱俗也。此州人说平原祢衡受传融论,以为父母与人无亲,譬若缶器,寄盛其中,又言若遭饥馑而父不肖,宁赡活余人。融违天反道,败伦乱理,虽肆市朝,犹恨其晚。更以此事列上,宣示诸军将校掾属,皆使闻见……
曹操把妄言乱群、败坏纲常、违反天道的罪名强加在孔融头上,这不仅是迫害,还是对其名士身份的玷污。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篇罪状一开头就写着“孔融既伏其罪”,分明是准备在处死孔融之后对外明发的。一个人还欢蹦乱跳地活着,曹操却为他“预备后事”,不但要让其身败,更要使其名裂,世间还有比这更歹毒的吗!
“岂有此理!”素来温文尔雅的郗虑突然暴怒,为自己的冤家辩护起来,“孔融乃当代名士,四海之内谁人不知?以捕风捉影之事妄加诛害,何以服众?天理何在?良知何存?”说罢将罪状狠狠摔在地上。
路粹虽是炮制者,但也是奉曹操之命而为,实属被逼无奈,听了郗虑的诛心之语兀自垂头不语。卢洪可不管那么多,母狗眼一瞪:“大胆郗鸿豫!你还真拿自己当副丞相不成?我告诉你,杀你就跟碾死只……”
“少安毋躁!少安毋躁!”赵达笑呵呵站起来,“卢兄着什么急?郗公所言有理,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定罪确实是有些牵强。不过孔文举昔日任北海相,是否与袁绍有勾结?孔融与张纮过从慎密,是否有暗通孙权之嫌?咱应该在大事大非上做文章嘛。”赵达边说边笑,笑容宛如阳春般和蔼,但嘴上却凭空捏造出两条通敌卖国罪。
52书库推荐浏览: 王晓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