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望着源源不断涌出的人流,精神为之一振,身边刘封、魏延等人都道:“襄阳已乱,何不发动人马夺取此城?”
刘备摇了摇头:“刘荆州临终托我以遗孤,安能背信弃义夺他父子城池?咱们还是走吧。”话说得漂亮,其实他并非不想而是不能。且不论蒯蔡两家尚有兵马,即便侥幸拿下襄阳,又如何抵御接踵而至的曹操?此乃死地也。
襄阳守军慌了一阵渐渐沉住气。张允领兵来到城门下,连杀数十人才止住出逃的洪流,却不敢追击刘备、伊籍,仓皇退回城中,二次闭门扯起吊桥——一场动乱总算平息,蒯越伏在城头大口喘息,真有劫后余生之感。
喧闹慢慢散去,只剩下一片百姓尸骸,家什杂物丢得满地都是,护城河已被鲜血染红。刘备遥望城楼叹了口气,又高声喊道:“蒯越、张允!你等挟持少主,卖国求荣,残害无辜。我刘备绝不与你们同流合污!只要我还有三寸气在,定与曹贼周旋到底!”扔下这两句漂亮话,便领着伊籍等人向东撤去,与渡江的大部队汇合。
这一路到处是逃散的百姓,还有不少身受重伤伏地不起,呜呜的哭声绵延不绝,闹得人心情沉闷。刘备唉声叹气行了一阵,抬头观望——前方山岭间显出一陵,高有一丈七尺,占地约有一亩,封土前的墓碑还是新立的,正是刘表之墓。
刘表虽胸无大略,但在荆州这些年也算宽政爱民,故而百姓还很怀念他,如今“曹贼”要来接管荆州,受了委屈的百姓纷纷跑来哭诉。诸葛亮、张飞集结好军队,赵云、陈到护卫着家眷,已在此等候多时,见刘备到来赶忙催他启程。刘备却摇摇头,下马踱至刘表陵前,深深拜了一拜——说来也奇怪,刘表在世时刘备未曾觉他有多英明,甚至还想夺他的地盘;可等他死了,才知原来他是庇护自己的参天大树,只有他在,荆州才不至于落入曹操之手。
连刘备自己都搞不清,究竟是动了真情,还是受了委屈,竟落了几滴眼泪,难过了好久才转身上马,可再想走却走不了了。
四面八方的百姓都朝这边聚拢来,把刘备等人围了个严实,有人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将军行行好,带我们一起走吧……”他们畏惧曹操,拿刘备当了救世主。有一个出来说话的,其他人也跟着响应,转眼间漫山遍野跪倒一大片,几乎所有人都想跟着刘备逃命。仿佛只有跟着刘备才能逃脱劫数,有的人上前抓住刘备、诸葛亮等人缰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不撒手。
哀求声、痛哭声、赞扬声不绝于耳,刘备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辗转半生从未有这么多人愿意追随自己,百姓加入乃是人心所向,抗曹大有所为。忧的是这些百姓良莠不齐,老幼妇孺占了一半,还带着许多家什牲口,岂不拖累行军?
徐庶婉言劝开身边两个百姓,对刘备耳语道:“为今之计宜速行保江陵,今虽拥大众披甲者少,若曹操兵至何以据之?不能带这些百姓。”
刘备没有回答,兀自环顾百姓,望着那一双双渴求的眼睛,只觉胸中已被豪气填满,霎时迸发起一阵英雄情怀,正义凛然大声喊道:“既然荆襄百姓不弃刘备,备安忍弃你们于不顾?大家收拾东西都跟我走!”
“多谢将军大恩……”老百姓齐声呼唤,牵牲口的牵牲口,套车的套车,背包袱的背包袱,所有人都以为找到了救星,殊不知已踏上一条更为凶险之路。
徐庶连连叫苦:“主公误事矣!”
刘备却一脸决然:“夫济大事者以人为本,今人归我,我何忍弃去!曹操挟天子,灭袁绍占尽天时,我唯有以人和而抗之。”
徐庶被这大道理驳得哑口无言,诸葛亮也满面忧虑:“主公颠沛险难不失信义,可钦可敬。不过……不过……唉……”刘备把调子定得那么高,面对这么多百姓也不能出尔反尔,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
不过刘备还留了个心眼,凑到二人身旁低声吩咐:“我也知此去凶险,可叫关羽督率船只,领那一万水军先往江夏,设法调刘琦麾下所有船只都到汉水沿岸接应咱们。能逃到江陵固然最好,若行军缓慢曹军将至,咱就转而登船改奔江夏,也可逃得一时。你们秘密去办,不要走露风声。”说罢他提口气,强做轻松之态,融入百姓之中安慰老幼去了。
诸葛亮、徐庶还是忧心忡忡——即便有此准备也难保万无一失,数万军民蜿蜒于途,还有家眷车辆和粮草辎重,万一敌人突然追到,连抵抗的能力都没有,将是灭顶之灾。这简直是一场赌博!
襄阳易主
该走的走了,该来的也来了。建安十三年九月,曹操亲率的先锋部队涉过汉水,抵达襄阳城下。
虽然嘴上天天喊着荆襄之地不战而定,但是当刘琮真的遣使投降之时,曹操却有点儿不敢相信。在他看来至少也要兵至汉水,摆出雄伟阵势,荆州群臣才会考虑投降。所以当曹操得知刘表已死、刘琮请降的消息后,第一反应竟然是找曾在荆州寄居的楼圭,询问真伪。楼圭笑他多虑:“天下扰攘各贪王命以自重,刘表父子素以名流自居,更看重这一套。如今他把白旄使节送来,必是诚心归降,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曹操这才相信荆州果真投降,也从而得出个结论——天下归一的大趋势已不可逆转,以后的战事比预想的更容易。
曾经被刘表视为毕生荣耀的襄阳城四门大开,毫不设防地暴露在曹军面前,所有士兵都已放下武器出屯城外。章陵太守蒯越、治中从事邓羲带领阖城官员出来迎接,所有人都已脱去孝服换上新衣,笑容可掬地朝拜新主人。他们如此兴奋,如此虔诚,仿佛自己本来就该是曹操的人,早把尸骨未寒的刘表忘得干干净净。唯有刘琮、刘修兄弟欲哭无泪地跪在道边,手捧着荆州牧、镇南将军的印绶,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曹操骑在马上傲视着一切,俨然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只是挥挥手示意主薄温恢把印玺收了,便带领部下打马扬鞭奔向城门。可当他奔到迎接的人群边,忽然勒缰下马,搀起一位须发苍苍的官吏:“哈哈!不喜得荆州,喜得异度耳!”
蒯越颇感意外:“时隔二十余年,丞相还认得我?”
曹操抓住他手,很是亲近:“当年何进幕府的西曹掾,故旧之人焉能忘了?”荀攸、许攸、楼圭也纷纷下马,一口一个“蒯西曹”,叫得格外亲切。
蒯越眼见都是老熟人,分外感慨——想当年他在幕府当西曹掾,府内人事调度皆经他手,那时天下名士听之委任,何等风光?现如今人家身居高位,自己却成了“卖主求荣”之徒,又何等惨然?想至此连连摇头:“惭愧惭愧……”
“何愧之有?你是老夫的功臣,若非你居中调度,荆襄之地岂能唾手而得?”
事实确是如此,刘表新丧人心不稳,刘备、刘琦拥兵虎视,虽欲奉土降敌也非易事。曹操这话本是出于一片善意,可蒯越听来却带着几分苦涩:“惭愧惭愧……”除了这两个字,他还能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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