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攸、楼圭更随便,边走边大呼小叫:“蔡德珪,我们到襄阳了你不露面,这算什么意思?躲什么躲,快滚出来……”都是丞相带来的,硬往里闯谁又敢拦?
这帮人又嚷又闹在府里一通转悠,上上下下没个不惊动的。蔡府之大奴仆过百,听见有人高呼主家名讳,都拥到前院来看。曹操旁若无人兀自叫嚷,蒯越、张允赶紧作揖解释:“此乃曹丞相,特来拜访你们主人。”众仆人又是跪地又是磕头,心中暗骂——当朝丞相私闯民宅,这叫什么事儿啊!
曹操还真不见外,竟过了中堂直奔后宅,院里丫鬟仆妇可吓坏了,抱着脑袋躲的躲藏的藏。有个婆子正端着碗水也不知给谁送去,曹操抢过便喝,润润喉咙越发提高嗓门:“蔡德珪!我知道你故意躲我,这又何必呢……别藏了,出来吧……”
连喊了好几声,才见后堂的门吱扭扭敞开,一个锦衣幅巾的士人缓缓走了出来。曹操有些错愕:“德珪?你是德珪吗?”
那人似乎有些惭愧,微微点了点头。
曹操不敢相信,又揉了揉眼睛——蔡瑁老了,与他记忆中的样子差得太多,当年那个胖墩墩的小伙子已经变成小老头了,眉梢眼角再没有昔日的灵性,胡子已然花白。可转念一想,自己何尝不是一样?三十多年过去了,青春已逝,彼此都老了……
蔡瑁根本没病,有的只是愧——身为刘表的亲家,受托孤之重,却默许荆州献与他人,有何脸面再见刘琮?身为曹操旧友,帮着别人割据二十载,与之兵戎相见,又有何颜面见曹操?左右不是,里外有愧,今日方知做人难!
蔡瑁也猜到曹操会来,可没想到这么快,更没想到会硬闯,这就不能不露面了。他望着老朋友,孩提之时斗鸡玩耍的情景历历在目,激动之情也涌上了心头,半天说不出话。
对视良久,曹操颤巍巍先开了口:“你还好吗?”
蔡瑁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曹阿……曹丞相……”随着一声无奈的呼唤,他恭恭敬敬一揖到底。
光阴如梭一去不回,如今彼此的身份地位已经变了。一个是当朝丞相,一个是州郡官员;一个是侯爵身份,一个是地方土豪;一个是傲然天下的成功者,一个是被逼无奈的卖主之徒。一堵无形的墙已拦在他们面前,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曹操呆立片刻,渐渐笑了:“你我之间还讲这套虚礼吗?”
后面许攸、楼圭也到了,他们可不似曹操矜持,迎上去又拉又拽:“好你个姓蔡的,我们来了都不露面。倒看看你得的什么病!”
“惭愧惭愧。”蔡瑁与蒯越一样无言以对,只能连连作揖。
“哈哈哈……”曹操走上前一把拉住他手,“你在荆州这些年干得不错嘛。我还没进襄阳就看见梁孟皇的手迹了,还记得昔日咱们去拜谒他,他给咱们吃闭门羹吗?”
蔡瑁也笑了,笑得不甚自然:“当然记得。梁鹄如今就在荆州,怎想到明公会位居宰辅?”
“献荆州有你之功,为何不见我?”
“唉……”蔡瑁未说话先叹气,“无颜面见明公。”
“咳!”曹操显得很大度,“你我乃总角之交,哪有那么多芥蒂?还记得儿时歌谣怎么唱的吗?‘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襄阳城里那些新降之人都被我原谅了,何况你这故人呢?咱们叙旧情,聊日后,不准再想这些年的事了。”
“是是是。”蔡瑁诺诺连声。
楼圭也跟着劝道:“许子远昔日曾随袁绍,我在荆州客居多年,如今孟德待我们还不是情同往昔?你们俩的交情比我们还早呢。我要是你就放开胆量,以后好好吃他姓曹的!”
“对!”许攸更肆无忌惮,“你别把他看得多厉害,咱们之间彼此什么根基谁还不清楚谁?他没成势力那会儿可怜得很,在官渡被袁绍逼得走投无路,若非我献计献策,曹阿瞒还不知葬在哪儿呢!你就放宽心吧!”听了这番话,蔡瑁终于感到几分慰藉,渐渐不那么紧张了。
曹操也在笑,心里却不痛快——许攸越来越不像话,叫我小名也罢了,当众揭我老底,非给他点儿教训不可!暗暗这么打算,脸上却未带出来,又道:“子文不是也在荆州吗?带我去见见,咱们这帮老兄弟得好好聚聚。”
提起王儁,蔡瑁刚有的一丝笑意又收敛了:“子文他……他两年前已故去了。”
“什么!”曹操惊呆了,“死了……”
“他不肯为官,在江南武陵郡隐居,前几年染上了伤寒。张仲景给他看了几次病,可惜病入膏肓……”蔡瑁摇头叹息,“战事纷乱我就把他葬在武陵了。”有些话没办法说,王儁原籍在豫州汝南郡,属曹操地盘;先前刘表与曹操为敌,王儁的尸骨怎么运回家乡?
曹操黯然神伤,楼圭、许攸当初与王儁一同游学京师,更是唏嘘不已。多亏蒯越从旁劝解:“诸位切莫悲伤,安定江陵之后,把王儁的灵柩迎回家乡就是了。丞相与蔡大人故友重逢,今日该高兴才是。”
“对。”许攸眼泪来得快回去得也快,“不提他了,我们还都饿着肚子呢,德珪总得管我们顿饱饭吃吧。”
曹操瞥了他一眼——亏你们同门求学,竟这般无足轻重,那我曹某人又算什么?日后我若登基为帝,还不知你要跋扈成什么样呢!
蔡瑁怎好说别的:“对对对,设摆酒宴咱们边吃边聊。”
蔡家是大户,不多时一席酒宴就置备好了,珍馐美馔水陆毕陈,其实也没人动筷子,不过是叙叙往昔之事。酒过三巡蔡瑁也放开了,叫妻子儿女出来给曹操见礼,已然故人之态。曹操此来固然是叙旧情,更为了请蔡瑁替他安抚荆州,渐渐言归正传:“我听人言荆州隐居高士甚多,可否为我推荐几位?”
蔡瑁道:“现今城中士人当以邯郸淳、宋仲子为翘楚。”
曹操却笑了:“我当然知道此二人大名,不过他们都是穿凿经籍之人,可有俊逸贤能之士?”
“若论俊逸贤能嘛……”蔡瑁想了想才道,“幕府中人且不论,离此向东再走几里水路有两座小洲,一名鱼梁洲,住着一位庞德公,此人弘德雅量又颇能识才,可堪大贤。鱼梁洲对面还有一座白沙洲,也住着一位隐士,复姓司马名徽,字德操,人称‘水镜先生’。他是从颍川避难来的,平日寡言少语,无论乡人问他什么话,他都只回答一个‘好’字,所以百姓又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好好先生’。殊不知此人外表木讷却腹藏良谋,点拨了不少晚生后进。刘表也知此二人贤名,屡屡征辟皆不肯出仕。”
曹操不住点头:“古人云‘相马以舆,相人以居。’隐居风雅之处,自非等闲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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