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有事禀奏!”一个响亮的声音突然喊道。
何人敢打断主公讲话?本来专心聆听的江东文武皆感诧异,不禁侧目张望,见一个年轻掾吏挤出了人群——那是奏曹掾陆绩陆公纪。此人乃旧任庐江太守陆康之子。昔日孙策在袁术麾下,奉命攻打庐江,陆康据守一年染病而卒,城池终于陷落。后来孙权广施恩德怀柔士人,把这昔日冤家之子也招进了幕府。不过陆绩虽在江东,却时时以汉臣自居,不甚得孙氏器重。
孙权一见是他,脸色由晴转阴:“公纪有何要事?不能等我讲完了再奏吗?”
陆绩天生是个大嗓门:“属下以为,万不可救刘备!”
“为何?”
“刘备背信弃义反复无常,叛吕布,反曹操,依袁绍,附刘表,所过之地尽皆落败,实乃不祥之人。还有刘琦,浪荡膏粱兄弟阋墙,主公焉能援此不义之辈?”
孙权气乐了:“你所言是他二人私德,与情势无干。”
“私德尚缺,何谈公义?”陆绩硬顶了回来,“主公与刘表连年征战,一旦变易反助其党,岂不让天下人笑咱们朝秦暮楚?”
孙权见他尽是歪理,终于压不住火了:“大胆!谁敢这样说?若按你这番道理,岂不要坐视曹操吞并荆州?”
又有个年轻的声音道:“现今之际非但坐视曹操覆灭荆州,恐怕连咱们江东之地也难以保全。”
孙权又是一愣,转脸观看——说话的是主薄吾粲吾孔休。
这个年轻人从瞠目结舌的群僚中走出来:“北方州郡尽数平定,益州刘璋、交州士燮也已远尊朝廷,天下大半入曹操之手。主公独以东南一隅顽抗,其势安能持久?”
孙权蹙眉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不许说这种话。”
“祸在眼前岂能不谈?”吾粲又施一礼,“请恕属下直言,事到如今我江东唯有一降耳。”
千防备万防备,投降论还是冒了出来。
孙权盯着陆绩和吾粲,心中不禁疑惑——两条小杂鱼怎么敢出来挑事?身后必有倚仗之人!想至此故意一拍帅案:“你二人当众妄言,动摇人心,各打五十棍逐出幕府。”
“主公息怒。”军谋掾陈端出班施礼,“二人所言之事出自善意,不当加罪。”
秦松也站了出来:“窃以为二人所言有理。”
事态渐渐清晰——背后撑腰的是江北士人。秦松、陈端是孙策时就随军征战的谋士。可他们都是徐州籍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恐怕想放弃江东返回故土了吧?这帮人功劳赫赫威望极高,又提携了不少后进,当然有人为他们出头。
孙权不便与这俩老臣翻脸,据理力争:“江东尚有数万可战之兵,岂可言降?”
“非也。”秦松诚惶诚恐,“江东虽稍有殷实,未为小康。四境山越骤起,内患尚不可解,何以抵御外敌?战事一起黎民遭难,主公父子之英明皆不存矣!属下为主公计,亦为百姓计,当解甲归降以全圣德。”
陈端马上跟进:“先主举兵本为黎庶,今天下将安,兵戈将歇,请主公三思。”
“哼!”孙权冷笑一声,漫指堂上诸将,“未知列位将军以为如何?”
老将黄盖性子最烈,嚷道:“此真无稽之谈!老夫跟随先主闯荡四海,何尝屈于人下?”
韩当也愤愤道:“为将者报效军前死固死耳,何谈降敌?”
荡寇中郎将程普乃诸将之首,当年跟着孙坚、孙策几番出生入死,说话很有分量:“二位以为江东仅是主公之江东吗?六郡之地是讨逆将军[2]打下来的!也是我们这些人玩命玩回来的,谁想抢走也得一刀一枪来夺,除非把我们这帮老骨头打趴下!”
扶义将军朱治、征虏中郎将吕范皆是孙氏故旧,也纷纷请战,还有一些小将也跃跃欲试。陈端却道:“列位将军少安毋躁,事有轻重之别。中原动荡有敌来犯,我军尚可一斗。然今曹操兼北州骁勇之士,又得荆州水师合军八十万众,人如龙,马如虎,旌旗如云,斗舰如蛟,其势如席卷,江东之地危如累卵。敌众我寡强弱已分,焉能得胜?”
可把几位老将气坏了,黄盖钢牙紧咬银髯乱颤:“什么八十万众如这如那的,你又没亲眼瞧见!再说三道四,老夫一拳打死你!”他可说得出办得到,旁人赶紧抱住:“老将军息怒!”
陈端不敢与他对质,吓得倒退几步,却朝身边的人嘀咕:“匹夫之勇有何用?”
堂上吵吵嚷嚷,主战主降俨然泾渭分明,孙权眉头拧成个疙瘩,若非事先把三位老将调回,还真难撑住这场面,但纵然压得住秦松、陈端,仗还未打先闹成这样,总不是好事;刚想喝止争论,忽听一个厚重的声音道:“属下也有话要说。”这声音其实不大,但是一鸟入林百鸟压音,人满为患的幕府大堂立时安静了——说话的是抚军中郎将、幕府长史张昭。
张昭字子布,广陵人士,是孙策最重要的膀臂,与彭城张纮合称“江东二张”。不但江东地盘是他俩出谋划策得来的,就连施政之法都是他们制定的,官吏近一半是他们举荐的,至于羁留江东的名士,十个里有八个是冲着他们的面子。特别是孙策亡故之际,张昭总揽内外诸事,天下人尽知他能当孙权半个家。
“子布,你主战还是主降?”孙权的声音有些发颤。
张昭刚过五十,但身材瘦削满脸皱纹,有些未老先衰。他往前踱了几步,忽然跪倒在地:“我……主降。”
孙权脑子里嗡地一声,只觉眼前骤然发昏,好像天突然阴了——张昭不仅仅是股肱元老,还是这些年来自己为政理事的老师,甚至是为人处世的标榜。孙坚死得早,孙策又英年早逝,张昭简直就像父亲一样疼爱自己,教育自己。他怎么也忍心舍弃这一切?
“子纲,你的意思呢?”孙权愣了片刻又问张纮。
张纮本意也是投降,但他曾出使许都,又以朝廷委派的名义回到江东,怎好说一个“降”字?思来想去道:“战不能战,降不能降,倒不如……与之讲和。”谁都听得明白——城下之盟有何可谈?那跟刘璋没分别了,等同于间接投降。
连张昭、张纮都力主投降,其他观望的人就不再踟蹰了——留府长史孙邵、从事顾雍、功曹虞翻率先跪倒:“当从张公之议。”紧接着窸窸窣窣跪倒一大片,有的将军也开始犹豫了,俨然就是荆州众臣劝刘琮投降的那一幕。
孙权固然不似刘琮那般懦弱,但也是一头冷汗,环顾这厅堂之上还有谁和自己一条心——除了三位老将和朱治、吕范满脸焦急,其他人似乎都不保险。猛一眼看见中军司马诸葛瑾,他绝对是贴心之人:“子瑜,你有什么要说的?”
诸葛瑾欲言又止,犹豫半天才道:“卑职唯主公马首是瞻!”其实他主战,可他弟弟诸葛亮为刘备效力,说什么都有私庇之嫌,投降派必群起而攻之,所以还不如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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