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人的话,小的是荆州零陵人,不到二十投到黄家,给我家将军当了四十年亲兵。不瞒您说,人前我叫他一声将军,人后他还得叫我一声老哥哥呢!”他一边说一边手捋银髯,颇有得意之色。
这倒很有可能,为将之家都有几个老军,作为私人部曲跟着主子出生入死半辈子,却没有出众本事提拔不上去,便放在身边养到老,实际上跟家奴差不多。黄盖是零陵人,他的老军自然也属本乡本土,曹操幕府也有这样的老军,全是谯县老乡。史涣一旁耳语道:“刚才我问他江东的一些事情,他倒是都说得上来,不像是假的。”
曹操点了点头,又问:“两方交兵多有暧昧,你家将军差你前来所为何事?”
老军又跪下了:“将军特命小的来请降。”
荀攸机警地笑道:“江东无人了么?为何差你这迟暮之人前来?”
“实不相瞒,此番请降特为我家将军,非干周瑜之事。赤壁军寨来往巡哨甚多,江上也有赤马,若非老朽这等人扮作渔翁,士兵不甚在意,岂能渡到江北?”
这道理也通,曹操又问:“空口无凭,可有你家将军书信?”
“有!不过……”老军眼中闪过一丝狐疑,“不过此事干系重大,我得见了曹丞相才能拿出来。”
“老夫就是曹操。”
“啊?真的?”老军还不相信。
史涣喝道:“什么真的假的,这就是当朝曹丞相!”
老军赶忙二次跪倒,这回趴在地上直哆嗦:“哎哟哟,冒犯了。周瑜常说丞相是凶悍之人,今日一见原来也这么慈眉善目的,真似个坐殿治民的好官。”
史涣、邓展皆掩口而笑——没错了,肯定是个老兵油子。这马屁拍得炉火纯青,不留痕迹。
曹操也笑了:“休要多言,把书信拿来。”
“诺。”老军答应一声,既不掏袖口,也不摸胸襟,先把整件蓑衣卸了,接着又脱袍子,再脱里面麻衣,眼瞅着都露出瘦骨嶙峋的肋条了,还往下解腰带。邓展手按佩剑在一旁瞪着,生怕这位是什么隐居的老剑侠,暗藏利刃来充刺客。哪知他身上别说兵刃,铁器都没有一件,褪下中衣,就在老皮皱皱的大腿上缠着一段绑腿。老军颤颤巍巍把绑腿解开,绕了半天才从里面抽出一份薄薄的帛书——绑在身上一来士兵不易搜到,二来摆渡之时也不至于掉到江里。
邓展接过帛书不敢擅阅,双手递给曹操。曹操侧着身子与荀攸一同观看。这信字迹还算清楚,就是有些潮,还有股汗味呢。上写着:
盖受孙氏厚恩,常为将帅,见遇不薄。然顾天下事有大势,用江东六郡山越之人,以当中国百万之众,众寡不敌,海内所共见也。东方将吏,无有愚智,皆知其不可,惟周瑜、鲁肃偏怀浅戆,意未解耳。今日归命,是其实计。瑜所督领,自易摧破。交锋之日,盖为前部,当因事变化,效命在近。
曹操捧在掌中,翻来覆去默念了好几遍,回手递与史涣,低声嘱咐:“寻寻军中有没有识得黄盖笔迹的人,好好辨认一下。”说罢猛然扭头一拍帅案,佯怒道:“大胆!此分明是黄盖老叟诈降之计,想要从中取事,凭你这老儿也敢蒙骗我?”
老军顾不上穿衣服,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冤枉啊!小的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骗您,我家将军确实诚心归附,我亲眼看着他写的……不过,他、他写的什么啊?”这老军根本不识字。
“写的什么你不必知道。”荀攸冷笑道,“我倒要问问,你家将军侍奉孙氏几位主公?”
“先从孙破虏,后随孙讨逆,如今孙仲谋已是孙氏第二代,第三位主子。”
“是啊,黄盖为孙氏两代驱驰,效命三任主公,如此亲信岂能怀有疑心?不是诈降又是什么?”荀攸问到症结上。
老军叹了口气:“干脆对您实话实说吧。我家将军也算孙氏老臣,断不会轻易背主,可这实在是逼出来的,没办法呀……”
“其中有何隐情?”曹操、荀攸都不错眼珠盯着他,详细辨识他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老军跪起来,唉声叹气道:“我家将军从年轻之时就跟随先主,立下汗马功劳,如今虽然官职不高,才是个都尉,可毕竟跟主公父子有感情,官大官小也就罢了。其实凡是老人都有点儿念旧的心,您就拿我来说吧,我是一十九岁跟随……”
“提你自己作甚?说正经事!”曹操蹙眉道。
“诺。本来老将军不是江东之士,但待在江东也不错,至少两代主公很尊敬他老人家。可是自从周瑜、鲁肃一干小辈主事以来,待人颇为简慢。此番出征本来是程老将军与周瑜分任左右都督,可周瑜仗着与主公关系近,凡事自作主张,根本不拿老都督当回事,就更别说我们将军了。自樊口出兵之日,我家将军统后军,只因迟缓了两日,就被周瑜当众责骂一番,鲁肃那等恶人也不省事,私下里跟身边的人念叨,什么老不死、老东西、老而无用。我们将军都六十多了,还得听这等闲话!您说气人不气人?”
荀攸未瞧出什么破绽,半信半疑道:“难道就为此等小事?”
“小事?哼!”这老君眉毛都立起来了,似乎激愤异常,“开始不过是几句闲话,后来越来越不把几位老将当回事。周瑜手下那帮心腹,什么董袭、陈武、潘璋、宋谦之流,都是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他们天天喝酒吃肉,却克扣我们几个营的粮食。前天我去催粮,竟叫鲁肃麾下亲兵揪着胡子戏耍一番,这群小兔崽子!”他总忘不了自己的事,“这仗未打之先大伙心就不齐。张子布、秦文表都说不能打,吵得可凶呢,却拗不过主公。打就打呗,还弄成这样,军队往赤壁一屯,有道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兵贵神速。如今一个月没动静,就算天兵天将心也散了。”
这些事曹操也有风闻,自然多信了几分:“如今对岸形势如何?”
“不妙啊……”老军连连摇头,“眼下就四万多人,还有一万是刘备的。这几天不知为何,常有闹病的,大伙议论纷纷,周瑜也没个主意,就知道拿我们撒火!其实胸中不满的人可多呢。程老都督是北平人,韩老将军是辽西人,张子布、秦文表出自徐州,大伙不过是买先主的面子,其实谁不想回家乡?前些年朝廷征走那么多名士,弄得好多人都不想干了。孙仲谋今年二十七,周瑜三十四,鲁肃三十一,剩下那帮小将更不消说,就凭他们能成什么气候?我们营里的不少兵私下议论,说等开春天暖和了就跑,回家好好过日子,谁愿意给周瑜卖命?”
这番大兵欲摧、人心离散的话与曹操预想的完全一致,又见史涣快步进帐,伏到耳边道:“刘巴就是零陵人,也见过黄盖笔迹,他说这是真的。”
“嗯。”曹操很满意,“嘱咐他,此事莫要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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