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犹豫之际,外面有人说话:“启禀丞相,凉州密使求见!”
曹操听见了,却没立刻答复,合上眼睛顿了片刻才道:“哪一部的使者?公职还是私属?”凉州各部割据有十几支,韩遂与马腾不过是势力最大的,他们虽名义上归附朝廷,但还有极大的独立性,另外朝廷也派了刺史邯郸商以及几个郡县官员。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单说是凉州密使,也搞不清是谁派来的。
“是凉州安定郡辖下骑都尉杨秋的人。”奏事人的声音甚是喑哑。
杨秋不过是凉州十几个小势力的其中之一,实力很弱,为何会派使者跑这么远来奏事?曹操感觉蹊跷,但实在懒得动,躺在那里随口道:“叫他进来吧。”
屋门打开,一个年纪轻轻的布衣使者低着头,战战兢兢走进来。曹操这才看见奏事的是韩浩,可能他嗓子哑了,刚才竟没听出来。那使者一进门便跪倒在地:“小的参见丞相……”一嘴西北口音,口称“小的”,想必没有正经名分。
“什么事,说!”对这种人曹操也不客气,躺着没起来。
“启禀丞相,武威太守张猛把刺史邯郸商给杀啦!”
“什么?”曹操的疲惫感立时没有了——武威太守张猛与凉州刺史邯郸商都是朝廷任命的官员,而且几乎是同时上任,怎么自己人跟自己人攻杀起来?
那使者道:“张猛与邯郸商自上任以来就不和,不过看在朝廷的份上勉强维持,他二人攻杀乃为私怨,并非有碍丞相。”
话是这么说,但杀官等同造反,堂堂一州刺史,岂能说杀就杀?曹操反复提醒自己不要发火,可这件事实在可恶——赤壁吃了败仗,张猛趁这机会泄私愤,朝廷刚刚战败无力处置边陲之事,他就以为能糊里糊涂了事。
这还不算完,使者又道:“还有……还有……”
“说!别吞吞吐吐的。”
“诺。韩遂闻知张猛杀官,发下檄文召集凉州十余部人马,意欲兵伐武威,说是给邯郸商报仇,还说要为朝廷除害。”
为朝廷除害,真是笑谈。韩遂不会有这等好心,他是要抢粮草,抢地盘,不请示朝廷擅自发兵,还打着正义的旗号,趁火打劫着实可恶。
可张猛为什么敢大胆杀官?韩遂为什么敢擅自起兵?曹操深感不祥——他的权力在动摇,威信在下降。前方战败后方也开始不稳,那些慑于他强大实力而臣服的人开始不买账了。袁术旧部的叛乱仅仅是开始,更大规模的动乱还在后面,西凉诸部也蠢蠢欲动了。可这个节骨眼上曹操毫无办法,部队死的死伤的伤,增援襄阳的还没撤回,即便回来还不知什么样。他无力再管遥远的凉州,只能听之任之。
那使者又开了口:“另外韩遂也发檄文到我家杨将军那里了,我们该不该发兵?若是发兵,此事没有丞相指示,我们不敢擅作主张。若是不发兵,我们又……又……”
“又什么?你但说无妨!”
“又惹不起韩遂。”那使者憨然一笑,“总之是左右为难,请丞相示下。”
“嘿嘿嘿……”曹操明白了——这个杨秋是两面三刀的大滑头,既不得罪曹操,又不得罪韩遂,左右骑墙,明明想跟韩遂瓜分地盘,事先还得跑来送个信,弄得好像被逼无奈似的。曹操阴笑着坐起来:“你无需来问老夫,回去叫你家将军拍拍良心,自己看着办!”
莫看那使者身份低,却甚是难缠:“恕小的直言,良心是有了,只怕脑袋就没了!您准许我们发兵,由我家将军给您做个内应,今后无论韩遂有什么企图,我们暗地把消息给您送来,您看好吗?”
“嗯?”曹操一愣,这倒可以考虑,“你抬起头来说话。”
使者微微抬头,曹操一看之下叫出声来:“奉孝!是奉孝吗?”
此人柳叶眉,杏核眼,男生女相,尤其左目下有一颗小痣,隆鼻小嘴,两撇小胡子,这长相与郭嘉极为相似。可曹操叫了两声便发觉不是——人死不能复生,郭嘉要是活着比他年长,而且不会一嘴西北口音,最根本的差别是郭嘉绝不会有此人的这种眼神,这种撩着眼皮向上媚笑的眼神,只有浅薄的奴仆才有。曹操太怀念郭嘉,居然一时错认。
那人也发觉曹操认错了,赶紧自报名姓:“小的叫……孔桂。”
虽然不是郭嘉,但不知不觉间曹操的态度和缓许多:“你刚才的提议也不错,张猛毕竟私自杀官为恶在先,老夫也懒得管他,发不发兵你们随便吧。”其实这就是默许。
“谢丞相。”孔桂喜不自胜,“若丞相没别的吩咐,在下就……”办完差事他就要溜。
“且慢!”曹操叫住他,“从今以后,凉州大事小情一定要通报给老夫。”
“是是是。”孔桂连连作揖。
“还有……”曹操冲亲兵招了招手,“子桓他们送来的膳食赏他吃吧,安排他休息一晚,临走给他拿两块金子、两匹绢帛。”
董昭暗暗咋舌:不过一介小人,丞相为何赏他这么多?不过董昭更猜不到,恰恰就是这个小人,将来会跻身朝堂,成为曹操晚年须臾不能离开的佞臣……
打发走孔桂,曹操再也睡不着了,头风痛又发作了,而且一闭眼就是郭嘉和曹冲的身影。他心绪烦乱起身披好衣服,董昭忙过来帮他系上腰带:“丞相,已经入夜了。”
“头有点儿痛,到外面清醒清醒兴许好些。”华佗死了,李珰之虽善汤药却不通针石,再无人能针到病除了,这也是曹操自作自受。董昭低头看看袖中的卷轴,犹豫再三正要往外拿,曹操又道:“你们都回去歇着吧,不用陪我,有事明天再说。”
董昭又把话咽了回去,道了声:“诺。”与众亲兵退了出去。
曹操使劲捏了捏眉头,这才迈步出门,见韩浩还呆呆立在院中:“元嗣,你有事吗?”
韩浩站在黑暗中,喃喃道:“史涣旧伤复发又受了点儿寒,半个时辰前……断气了。”他的声音中没有哽咽,只有沙哑,短短一个月间兄长韩玄死了,最好的朋友史涣也没了,直叫他欲哭无泪。
这次曹操却毫无反应,死的人太多,伤心都伤心不过来;他只是感觉头疼得厉害,在韩浩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叹息一声继续向外走,守门的侍卫要跟着,也被他挥退了。曹操独自在冷清的院落里转悠,这里是曹家旧宅,祖父曹腾、父亲曹嵩还有几位叔父都曾生活在这儿,这所宅院承载了曹家以往的荣辱,而他最爱的儿子曹冲也夭折于此。现在各个房舍都成了掾属临时的办公地点,夜深人静所有的房舍都黑了灯。这一年多太疲劳,终于没什么可忙的了,大伙都回营睡觉了,只留下这空荡荡、冷凄凄的院落,就像曹操的内心一样阴暗而不知所措。凛冽的北风吹过,不知何处的窗棂没有关严,发出呜呜的响声,如同鬼魅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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