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雄心下暗想——这厮倒是句句在理,关中诸将若肯归降,竭力辅保曹操,日后也未必没有富贵?非要撑着自己坟头大的地方当草头王,又能自在多少?逐鹿中原这么简单?玩不好连老家都丢了,尸首都没地方葬了!
那官员抓着儿子手,语重心长道:“你也读了不少书,应该知道《尚书 洪范》有‘五福’之说吧?”
“孩儿不知。”公子也是聪明人,其实倒背如流却说不知,懂得这是说给旁人听的。
那官员娓娓道来:“五福者,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
“作何讲法?”
“为父一一讲来,这五福之首就是寿。人活一口气,即便你身负纵横之志,胸有锦绣韬略,没了这口气又有何用?世间千万富贵也都是有命才能消受。故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唯有此三戒方能得寿长久。人过二十而崩不称夭折,为父年近六旬,寿是有了。”
刘雄心道——我更有了。
“二曰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常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但没有这身外俗物还就寸步难行!不过大有大富,小有小富。大富者,富有四海坐拥江河,尽山川池泽之利;小富者,安家守本衣食暖饱,声色犬马倒也无忧。为父官高爵厚,绝不愁囊中之物,富也是铁定的了。”
刘雄又想——我虽称不起官高爵厚,但在蓝田也是堂上一呼阶下百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不过是当年采药时落魄些,近三十年倒是没为钱愁过。
“三曰康宁。”那官员叹口气,“这个求不来,树欲静而风不止,生在这年月,上至天子下至黎民,谁能享上太平?”
刘雄也暗暗嗟叹——赶上这世道,我这代人是康宁不了的。
“四曰攸好德,这个有趣。”那官员笑了,“老子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依我说这话太泛泛了,须知人之德者非固于五常。德者,得也。有德者方能得,得天下之心者是为大德,得幸近之心者是为小德,故能得者必有其德。名重一方号令甚重,为众人所拥戴,便是有德之人。”
其实这种解释甚为牵强,不过投其所好,刘雄听着高兴——老子若不是有德,何至于叫他们拉下水?他越听越入迷,静等着听这官员说最后一条,哪知话到此处竟不再说了。
公子忙问:“父亲,那五福的最后一福呢?”
那官员沉默半晌,忽然朗声道:“难!难!难!”
三个难字出口,刘雄实在憋不住了,转身问道:“何言其难?”
那官员瞥了他一眼,捋髯道:“考终命者,便是善终,又不仅于善终。无灾无难寿终正寝,可言善终,但未必就是考终命。”
“那何为考终命?”刘雄追问。
那官员站了起来,踱着步子道:“人活一生,树功名于世,晚年保其功业不失,声名不堕。言之易行之难,若错走一步,晚节不保,一世英名付诸东流,贻笑千古之下。”
“不好!”刘雄听罢连拍大腿,“误矣!我被群小所误晚节不保!”只这一声喊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上套了。
那官员转过身来笑微微看着他:“老将军,您后悔了?”
刘雄老脸一阵羞红,想矢口否认,但话已出口还装什么硬骨头?慨叹道:“唉!晚矣……悔不该同谋反叛,快入土的人了出来摸两手铁锈,真他妈晦气!”
“老将军既有悔意,向曹丞相请命归顺又有何不可?”
“事已至此,但恐丞相再难宽宥。”
“嘿嘿嘿!”那官员一阵冷笑,既而手托胡须倏然变色,“念你涉叛未深,也看在你我皆一把年纪的份上,老夫便饶了你。”
刘雄瞠目结舌:“你、你就是……”
“老夫便是曹操。”
一旁曹植、许褚都笑了:“亏你这老儿久经江海,竟也认不出我家丞相。”
刘雄根本没往曹操身上想,他怎么可能料到这个貌不惊人、衣着朴素的官僚就是当朝丞相?想来甚觉好笑:“我活了六十多,非但没见识,而且没眼力,真是个老糊涂!不过罪将还有一事不服,您为何囚禁马腾致使马超作乱?”
“老夫何时囚禁马卫尉?他就在许都,安安稳稳并无异样。”
“此言当真?”刘雄不信。
“我乃当朝宰辅,焉能信口雌黄?”
刘雄呆愣愣坐在那里:“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
曹操早觉出这老头打仗虽勇脑子却不灵便,冷笑道:“老将军还不明白?非是老夫囚禁马腾致使其子谋叛,是马超不念其父身处险境,执意举兵作乱。”
刘雄初时不信,但是细细想来曹操乃当朝丞相,岂能信口雌黄?况且自己眼下乃一介囚徒,又有何可欺?想至此跺脚大骂:“这逆子真真可恨!”
曹操捋髯冷笑:“古人曾云:‘至乱之化,君臣相贼;长少相杀,父子相忍;弟兄相诬,知交相倒;夫妻相冒,日以相危;失人之纪,心若禽兽;长邪苟利,不知义理!’这乱世之中利令智昏之徒甚多,无父无君又有何奇?”
“我若知此内情,焉能与之同谋?”刘雄追悔不已。
曹植过来给刘雄施一礼:“老将军,这便是方才我父所言,不循其父既定之道,自谋捷径引祸上身。我王师数万皆百战之精良,量那韩、马两家不过乌合之众,萤火之明怎堪与日月争辉?”说罢朝许褚一挥手。许褚会意,一掀帐帘自卫兵手中抢过杆长矛,两臂猛然使劲,耳轮中只听“砰”的一声——已将长矛折为两截!
刘雄更吃一惊,莫说自己已然年迈,就是年轻时也没这等气力。曹植趁热打铁:“我营中此等骁勇之士数不胜数,关中诸将焉能不败?”
“唉!天意如此岂能违之?”刘雄已是满头冷汗,“但我与诸将皆盟为兄弟。若丞相肯开洪恩,末将愿回归关中劝说众将散兵归顺,化干戈于无形。”
曹操要的就是这句话,忙拉住他的手:“老夫前日做了个梦,梦见兵进关中得一神人相助。现在想来灵验得很,这神人就是老将军你呀!”
“不敢当,不敢当。”刘雄满脸羞愧。
曹操又吩咐曹植:“吾儿回去叫韩浩他们准备一下,少时就让老将军搬到中军休养,改日我亲自备宴为将军送行。”
刘雄手捻银髯苦笑道:“无功不受禄,这两月夏侯将军也不曾亏待我,有什么休养的?明日一早我便回西边大营,若能劝他们散兵归降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就率部回蓝田以为策应。”
“好,将军真是个爽快人!”曹操站了起来,“老夫这厢先谢过将军。”说罢就要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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