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渊轻描淡写道:“事有利弊,权衡度之,这是属下与诸位大人复议的。豫州乃天子所在,使君当以德望之士担当,吕贡乃名臣后裔才德兼备;刘威虽小有才名,但处事不谨奢华忒过,只恐名声不佳,故而改之。”
“这是丞相亲口所定,能轻易改吗?”曹丕知他句句在理,只得用父亲来压。
国渊面无表情道:“在下署长史之事,可便宜行事。若裁度不当,自会向丞相谢罪,还请将军用印。”
曹丕被他噎得无话可说,心中暗暗不平——父亲授我专命之权,而他们也可便宜行事。这一便宜,我还有什么命可专?这副丞相当得可真憋屈!只得忍着气把印盖上,接着看下一份,是毛玠亲书的一道调令。
“崔林崔德儒为冀州别驾。”曹丕不阴不阳道,“我没记错的话,这崔林是西曹掾崔琰的从弟吧?”
“正是。”毛玠凑了过来。
“崔季珪现居幕府西曹,又任崔德儒为冀州别驾。他崔氏昆仲在冀州权柄太重了吧?”曹丕大为不快,曹植娶的就是崔氏之女,在他看来幕府里多个姓崔的就是多个曹植党,“方才你们道‘事有利弊,权衡度之’,难道这么办也行?崔琰本身就掌管人事,如今又辟本家兄弟,岂不是有任人唯亲之嫌?”
毛玠与国渊对望了一眼,实不知这位大公子今天是怎么了,狠狠心硬顶道:“崔德儒确有其才,冀州之人无不知晓,况且此事乃属下操办,非崔西曹所举。换言之,即便为崔西曹所举,举贤不避其亲,乃厚德也,又有何非议?”毛玠是个直脾气人,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看人脸色。
“好好好,反正你们都有便宜之权,听你们的!”曹丕气哼哼把大印一扣,“我说毛公,您既能帮崔氏的忙,为什么不帮我的忙?我向您举荐的人,时至今日您都未加提携,是不是我哪里对不住您老?”这已经是赌气的话了。
毛玠哪受得了,一撩袍襟跪倒堂上:“老臣以能守职,幸得免戾,将军所举之人履历尚浅,是以不敢奉命。望将军以社稷之心公正行事!”他人是跪下了,话可一点儿都不软。
曹丕被这番大道理顶得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愣了半晌,咽口唾沫道:“不必说了,继续办差。”他茫然浏览着卷宗,却早已心不在焉——崔琰肯定是曹植之党,现在毛玠也与他们穿一条裤子,长此以往这府里根本插不进我的人了。
好不容易把一大摞公文都处理完,国渊、毛玠告退了,曹丕捏着眉头疲惫地望着凉茂:“凉长史,您是父亲指派给我的,如今我署理政务,你理当鼎力辅佐。国渊批示公文,你怎么不跟着一起过目?”
凉茂回道:“属下不敢玩忽,皆已过目。”
曹丕火往上撞:“皆已过目?那为什么他们修改教令你不阻拦?”
哪知凉茂自有道理:“属下是五官中郎将长史,国渊乃丞相长史,他处置政务属下无权过问,只是一旁观瞻。若将军您有事差遣,属下自当尽命。”
“你、你……下去吧!”曹丕理屈词穷,只得打发他走——凉茂本来就是曹操硬派给他的,又怎么可能跟他一条心?这副丞相干得真是窝心!看来这两月跟国渊他们谈的那些政论全是对牛弹琴。
凉茂无奈而去,曹丕兀自背着手气哼哼踱来踱去,这时小厮进来禀奏:“公子爷,午饭已预备妥当,给您端过来还是……”
“不吃啦!气都气饱了!”曹丕猛一嗓子把那仆僮吓了个跟头,连滚带爬就跑了。
“嚯!好大的脾气呀,我以为丞相又回来了,哪知是咱们大公子呀!”又有一个戏谑的声音传来,曹丕转身欲骂,却见卞秉与吕昭笑呵呵走了进来。
“舅父……”曹丕自然不敢对卞秉使性。
卞秉大摇大摆坐了:“人走时运马走膘,当多大官有多大脾气,你小子变脸变得够快!大中午的嚷什么?离着八里地都听得见,好大的官威。”一席话说得吕昭咯咯直笑。
曹丕知道这位舅舅没正行,也懒得与他磨叽:“您有什么事?”
“哟!开门见山倒是干脆,你小子嫌弃我了吧?家长里短就不许我串串门子?”卞秉嬉皮笑脸道,“小时候骑着我脖子撒尿也敢这么说话?你就照这么长,以后你有事求到我门上,我叫你婶子拿擀面杖把你打出去!”
曹丕急不得恼不得,只能赔笑脸:“我的亲舅舅!今天差事不顺,孩儿心里烦着呢,您就别玩笑了。”
“嘿嘿嘿,不为难你了。”卞秉微微点头,这才正容道,“没什么要紧的,铜雀台的料不够了,另外姐夫临走前说要在城西北角再修一片府邸,预备以后赏赐大臣。现今邺城周匝也没有太好的料了,洛阳还在翻修,我想从东面上党郡调些好木料,你给办一下。”
“您写个章程吧。”
“嘿!一句话的事,这还要什么章程?”卞秉颇不耐烦。
吕昭详细解释道:“将军可能不太清楚,修铜雀台的钱一半是从武平侯封邑出,这笔公私两搀的账不太好算。卞司马若是上个章程,莫说来回批示耽误时间,就是那帮主事的先生也不好做主。如今钱粮都有,劳您给并州刺史梁习递句话,我们到地方把树一砍就成了。”
“行,这点小事我还做得了主。”曹丕总算遇上件管得了的事,“舅父留下吧,孩儿陪您喝两杯。子展也不是外人,你作陪!”
曹丕这会儿心烦,想跟知近的人聊聊,哪知卞秉却朝外扭嘴道:“嗯,还算有点儿良心。不过今天不扰了,他还等着呢。”说完拉着吕昭走出房门。曹丕一看——刘廙捧着书已经来了,就在外候着,下午读书的时候又到了。
曹丕一脑门官司,哪读得进去?不等刘廙开口道什么古今大义,抢先道:“刘先生,正有事找你商量。”
“将军有何吩咐?”刘廙恭敬守礼深深揖拜。
曹丕脑筋一转:“前几日我与梁孟皇谈论书法,他甚是推崇张氏父子的草书。张奂乃先朝名将,其子张芝、张昶皆已作古,前年张猛也死了,张家草书笔帖多散于民间,我很想学学,不知先生可否传授?”他心里有数,刘廙这等念四书五经念呆了的人,不可能会写草书。
果不其然,刘廙伏地请罪:“属下才疏学浅不通草书。”
曹丕心中暗笑,嘴上却道:“哎呀,这可就不方便了。先生能否搜集些草书笔帖临摹一番,等演练娴熟再教给我呢?我近几日太忙,您也听见了,少时还要给梁刺史写公文,实在没时间研究。若是您学会了,以后我在府里照着您的笔体就练了,无需再麻烦外人。”
刘廙很为难:“草书非行文之正法,将军何必非要学?何况属下不过与您共论学问,不敢擅自为师。”
“谬矣,谬矣!”曹丕连连摇头,“前日先生还与我论慎微之德。《战国策》曰:‘有以九九求见齐桓公者,桓公不纳。其人曰,九九小术而君纳之,况大于九九者?于是桓公设庭燎之礼而见之。居无几,隰朋自远而至,齐遂以霸。’一事不知学者之耻,一艺不能愧于廊庙,怎么能不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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