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所言不虚,往事如过眼烟云。”韩遂也是懂礼之人,还真捧着他聊。
“没想到你我这把年纪还要为敌,这世道真叫人摸不透。”曹操叹了口气,韩遂满心以为他要话归正题,哪知他却接着道,“我年轻时就想建功立业为一代名臣,如今也算得偿所愿,却总是忍不住回忆过去的事,这可能就是老态吧。我曹家原非名门望族,不过宦官之后遭人冷眼,被人讥为宦竖遗丑……”
韩遂觉他越聊越远,赶紧打断道:“唉!丞相太过自谦,您祖上乃开国名相曹参,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若非祖宗神灵佑护,您怎么能再登相位驰骋四方,与我们这些人为敌呢?”
原以为这句一出口就能把话题引回来,哪知适得其反,曹操越发详细起来:“你有所不知,虽是曹参之后,支系却有些远。原本倒是泗水沛县之人,但我的七世祖率族西迁,迁到……”刚才还是三十年前的事,这下子聊出好几百年,韩遂也不敢再随便搭茬了。
曹操兴致还挺高,从家世说到籍贯,从籍贯说到幼年之事,从幼年之事说到举孝廉,绕了一大圈才回来。接着又述说自己怎么破的黄巾,怎么在青州为官,怎么隐居读书,怎么回朝廷当典军校尉,怎么辅佐大将军何进辅保少帝登基。他指天画地口若悬河,韩遂渐渐也听进去了——毕竟是有岁数的人,本来就念旧,曹操说的这些韩遂也曾亲身经历,因而感触颇多。
许褚拄着长矛陪在一旁,他知道曹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丞相把韩遂说得蹙眉凝思一脸专注,想笑又不敢笑,咬着嘴唇忍着。那边阎行心里着急,两军阵前不谈军务却聊家常,后面众将离着老远瞪眼瞅着,这算怎么回事啊?可他毕竟是个部将,不好随便插口,只能耐着性子听,曹操说到兖州举事,讨董卓,破袁术,灭吕布,败袁绍,定乌丸……叨叨念念半个时辰,阎行总算有了盼头,心说定乌丸之后便是下荆州,赤壁之战败与孙权,接下来就说到现今战事了,这还能有错吗?
哪知曹操说到赤壁戛然而止,继而仰天长叹:“老夫原以为天下一统近在咫尺,不想被小敌所破。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未知这四海何时能靖,大汉江山何日才能复兴!”
韩遂见他这般怆然也不禁动容,随口劝慰道:“我听人言,丞相所作《短歌行》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之语,足见丞相也是豪性之人。您虽多经坎坷,但毕竟已成我大汉一代名相,是非功过任凭世人去说,又何必在意?”说到此不知触了哪根心弦,苦笑嗟叹道,“可我这等碌碌之辈呢?此生已难免恶名,这世道逼人啊!”
曹操见他话匣子要开,岂能错过?忙趁机相问:“想来令尊乃孝廉之身,将军您也是西州名士,怎会跟从羌人反叛?老夫诚不可解。”
“孝廉名士?”韩遂一阵惨笑,“中州有孝廉名士,我们偏僻之地哪讲究这些?只要非匠、非巫、非医、非商就算良家子弟。即便当了官,户籍一辈子不准内迁,生下来就比你们低一等。”
“羌人为祸西疆百年之久,不得不防啊!”
“可羌人为何要叛?难道都是天生反骨?”提起昔日之事,韩遂甚为愤慨,“那些派到凉州的官员皆以天朝名士自居,虽口口声声说胡汉一家,其实何尝把羌人看成大汉子民?边庭之将更是恶劣,纵容部下官吏盘剥羌人,所获牲口财物尽情挥霍。把人家逼反了再堂而皇之领兵去剿,打赢了又成了他们的进身之阶。如此周而复始为害不已,羌人焉能不叛?这天下又焉能不乱?”
曹操见他越说越气,又顺水推舟道:“听闻将军当年是被羌人诬为同党硬拉下水的,可有此事?”
“一言难尽啊!”不提此事便罢,一提此事韩遂唏嘘不已,他这辈子误入歧途皆因此事而起。汉灵帝中平元年(公元184年)羌胡部落造反,其首领北宫伯玉、李文侯为扩大声势,虏劫凉州众多名士至叛军之中,韩约也在其列,被羌人诬良为盗,强行任命为部将。州郡官员不察,便将其归为叛贼同党,购捕文书遍贴天下。韩约洗刷不清,只得入伙当了真贼,自此变易名字,韩约字文遂易为韩遂字文约。他处事干练又有智谋,很快就成了叛军的重要头目。后来叛军势力坐大,当时的凉州刺史耿鄙重用酷吏排挤良善,其麾下军司马马腾因而举事,与韩遂并势。后来朝廷派张温率部戡乱,叛军势力稍挫,韩、马借此机会发动兵变,诛杀北宫伯玉、李文侯、边章等头目,自此平分西凉成为两大匪首,与朝廷征战不休。直到董卓身亡,李傕当政,与关东诸将敌对,为了稳固后方,封韩遂为镇西将军,马腾为征西将军,他二人私盐变官盐,才算有了体面身份。
曹操听其述说身世经历,也不禁扼腕叹息——十个谋反之人倒有八个其情可悯,谁又是天生恶人?
今日韩遂彻底打开话匣子,有些事连阎行都不清楚,在一旁听得出神。韩遂说着话漫指远处诸将:“丞相请看那旁驻马的列位将军,他们人人都有段辛酸往事,非是我等不忠不孝,乃是朝廷逼人,世道逼人,不反作何?先帝昏庸无道用人不明,派到我凉州的都是些什么昏官?昔日有个孟佗孟伯郎,贿赂宦官张让,用一斛葡萄酒换得凉州刺史之位。他之后又有个左昌,残暴不仁草菅人命。左昌罢免又来了宋枭,此人一介白面书生,竟要以《孝经》退敌,笑煞天下人!再有便是梁鹄梁孟皇……”提到梁鹄,韩遂一脸不齿,讥笑道,“这老儿有家学渊源,凭一笔书法便被授以高官,整日舞文弄墨逢迎权贵,家父举孝廉之时他正是选部尚书,庸懒无能专务钻营之术。”
“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前催坐骑与韩遂交马并辔。阎行大吃一惊,还以为曹操有何算计,哪知他一把拉住韩遂的手,问道,“你可知那梁鹄今在何处?”
“老儿还未死?”
“年逾古稀还是那副德行。昔日他曾慢待于我,如今我把他收于帐下,整日为我书写匾额条幅,也算报了当年之仇吧。”
“丞相果真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佩服佩服!哈哈哈……”
两人抚掌大笑,倒真似一对多年未见的老友。但笑罢多时又霎时相对无语——彼此真的不是一路人!曹操出身官宦人家,此生虽久经波折,本末舛逆有违本志,但不论究竟为谁打天下,他终归是以戡平四海为己任。韩遂出于边庭之郡,虽也读孔孟之书,却阴错阳差成了一方匪首,其实并无纵横四海之志,只想保存地盘,到老留个整脸,给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一个交待。一个要平定天下,一个要割据称雄,他俩虽未谈及划地议和之事,但注定这场议和难有什么结果。他二人顷刻间无语,一阵凛冽的西北风袭来,都不禁扭头避风——又见天已转阴夕阳将近,恰似他二人也将步入迟暮之年。人生这条路真是奇妙,往往一步不同,后来的路便差之千里,他们各自的晚节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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