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_王晓磊【十部完结】(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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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渠,委屈你了……”曹操颇感自责,当初罚他输作左校本来可以赦免,但曹操为了妥协豪族,稳固人心没那么干。

  杨沛却不当回事:“瓦罐不离井口破,既入官场就得办事。人非圣贤,办错事挨罚还免得了吗?这便是朝廷的王法!”

  曹操拉着他手:“走!到府里去说,老夫要好好听你讲讲这天下之事。”

  杜袭一旁笑道:“丞相,我看先给杨大人找身干净衣服吧,再者杨大人远道而来恐怕还没休息用饭吧?”

  “对对对!”曹操这才放开,“先给杨大人更衣备饭。”众人纷纷过来拱手相让。杨沛却扭头瞅着那帮惹祸的兵丁,咬着牙道:“你们先伺候好我的驴,咱的账回头再算!”就这一句话,那匹驴可享福了,众兵丁赶紧解套,刷洗饮遛,跟伺候祖宗一样伺候着。活命全指望驴老人家啦!

  好歹也是丞相下手札调来的,岂能腌臜?杨沛被请入偏室“拆洗”一番。惜乎幕府不能随便给外臣沐浴,可忙坏了那些奴仆,每人手里两条手巾,沾着水一通搓,擦了小半个时辰才瞧出皮肉本色。曹操已允诺赐衣,早有人捧来最好的锦衣,亏得骑都尉孔桂慧敏心细,赶紧拉过仆人,耳语道:“你小子真不会伺候人,这种人鸡蛋里挑骨头,有枣没枣都要打三竿子,岂能给他这么好的衣服?就寻与他官位相当的六百石皂衣来,冠带也要最普通的。旧衣服给他留着,那上面还有状子呢!许丞相不接,不许你不给他留。拍驴屁拍到驴蹄上,留神他踢死你!”仆人诺诺连声,忙换了一般皂隶之服,杨沛果然坦然领受未说什么。

  换完衣服又赐饭,这位杨大人当了一年多苦力又大老远折腾来,的确是饿极了。丞相赏饭不过是摆个姿态,哪有真吃饱的?杨沛可不管这么多,颠起了槽牙,什么鸡鸭鱼肉冷热荤素一股脑往肚里填,竟还催促仆人添了四次饭。惹得其他掾属掩口而笑,最后还是孔桂劝道:“杨大人,俗话说‘大饿不在车饭[2]’,您饿久了要是这么吃,非吃出病来!”这才算打住。

  里外三新填饱肚子,再往听政堂一坐,杨沛与方才大不相同了,挺胸抬头正襟危坐,一双眸子熠熠生光。诸掾属左右侍立,今天除了杨沛谁都没座,就听他高谈阔论:“商君有云:‘圣人之为国也,一赏,一刑,一教。赏则兵无敌,刑则令行止,教则下听上。夫明赏不费,明刑不戮,明教不变,而民知于民务,国无异俗。’刑无等级,自卿相、将军以至庶人,有不从令、犯国禁、乱上制者,罪死不赦!所谓八议之论,宽仁之道,只能使这天下越来越乱!”

  杨沛虽精瘦却嗓音高亢,在场之人除了春风化雨的爱民循吏,就是文质彬彬的德行清流,哪听得惯商鞅这一套?无不皱眉。曹操却是不住点头微笑,此刻他要的就是这么个铁面无情的人物。他从帅案上拿起早就备好的印绶:“老夫赦免你所为只有一事,任命你为邺城令,替我好好管管这脚下之地!”

  杨沛略一蹙眉,继而跪倒在地:“属下不敢从命。”

  “为何?老夫乃是诚心相请。”

  杨沛看看左右众人,森然道:“若要属下当这个官也容易,从今以后邺城由在下执法,即便拿下再大的官,捅出天大的案子,丞相切不可徇情!”莫看他天不怕地不怕,其实也是个明白人,不把曹操的嘴先堵上,什么事都办不成。

  “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你当老夫何等人也?昔日棒杀蹇硕叔父名震洛阳,岂能阻拦你处罚权贵?我再给你吃颗定心丸,自明日起下至黎民百姓,上至老夫本人,任凭你监督执法。虽是一介县令,我与你二千石俸禄,监察冀州司法之事,普天之下不论哪里来告状的,你都可以接状递我!”这权力可大了,曹操的想法根本没局限于邺城,这不过是一种尝试,以此来制约豪强惩治不法,若是杨沛的做法见效,他将把严刑峻法进一步推行天下。其实他有这个想法已非一两天了,因为赤壁战败隐忍不发,如今征讨关中得胜,声威再次树立,又鉴于河间叛乱,曹操终于决定放开手脚干一场了。

  “谢丞相信任。”杨沛毕恭毕敬接过印绶,又补充道,“刑生力,力生强,强生威,威生德,故德生于刑。去异立德,莫过于严刑!”这番话可把在场之人听得暗暗摇头——公正严明固然好,但若以严刑立威立德,即便血流成河也只是缘木求鱼。

  曹操却笑了,笑得格外欣慰,格外满意……众人不免低声议论,和洽嘀咕道:“唉!这杨孔渠也是个迂腐的书呆子。”

  杜袭就站在他身边,闻听此言甚是不解,不禁掩口问道:“阳士兄何出此言?似他这等狠毒酷吏还迂腐?”

  和洽耳语道:“你只道儒生迂腐,殊不知崇法之人更迂腐。儒有中庸之道,法家有什么?先代郅都、张汤之流,近者阳球、王吉之辈,虽清廉自守,皆以律绳衡万事,结果又如何呢?非但不能理明天下,自己都没个好下场。泱泱九州之地,不崇德不修道,迷信区区几条律令就能治理好天下,这样的人岂不比儒生更迂腐?”

  “有理有理,”杜袭豁然开朗,“我辈当谏之。”说着便要出班。

  “慢着。”和洽生怕这急性子惹祸,一把攥住他手,“丞相迟早会明白的,先叫这疯子大闹一场,理理这团乱麻也未必是坏事……”

  大家众星捧月般送这位焕然一新的邺城令出府,却见一辆崭新的马车停在门口。杨沛把腰一掐:“这是何来?本官那辆车呢?”

  当兵的心说——您那辆车早推到后面当柴禾劈了。脸上却赔笑道:“您的车丞相留下了,这辆是他老人家赏赐给您的官车。”杨沛见这辆新车还算朴素,并不僭越六百石县令的制度,在邺城当官没个好车也不行,就是自己不讲脸面,也不能给丞相丢脸啊,便勉强应允了:“本官那匹驴呢?”

  士兵用手一指,但见幕府墙根底下拴马桩下王粲正逗弄一匹粉鼻白嘴的小黑驴——早刷干净,饮好了,拿喂丞相宝马的好料喂足了,简直不是来时那驴了。大家这才注意到,方才里面高谈阔论唯独不见王粲,原来他一直在这逗这匹驴呢!

  这位幕府记室有一宗怪癖,不喜燕语莺声琴瑟五音,偏偏爱听驴叫,认为此乃世间最美的声音。他手里攥把青草,往驴嘴里捅,那驴能不想吃吗?可刚一张嘴,他就把草撤走了;驴一闭嘴,他又捅回来了,三逗两逗驴能不叫吗?驴一叫他就高高兴兴“欣赏”一番,有时听美了竟蹲在那里扯着脖子跟着一块叫,亏他也是快四十的人了,竟还有这么大玩心。

  众人见他这副模样焉有不笑之理?杨沛却不管那么多,狠狠瞪他一眼,亲自解开缰绳又把这驴系到了马车后面;回过头扫视那群兵:“方才拦我车之人呢?”还没忘这茬。

  那个兵长已苏醒多时,刷了半天驴又哆哆嗦嗦跪出来,见他里外三新,趴在地上更不敢说话了。杨沛不饶:“里面的事完了,该算咱俩的账了。你是跟我回县寺,还是随我进去听丞相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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