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_王晓磊【十部完结】(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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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秣陵是会稽郡治下的一个县,位于长江南岸,春秋楚武王所置,原名唤作金陵。据说秦统一天下后,秦始皇出巡曾路过此地,身边的望气士[1]进言,说此处山川峻秀,地形险要,有王者都邑之气;秦始皇闻听大怒,命手下开山引水以散王气,并将金陵改名为秣陵。秣,本草料之意,意思是说此处不配出什么王者,贬为牧马草场。如今张纮又把这件旧事提出来,让孙权移至秣陵,不啻向天下宣布,要争夺王者之位。但抛开历史传说而言,单是此处的地理位置就很有深意。秣陵紧靠长江沿岸,与江北遥遥相对,大本营移到这里,颇有些王者亲守国门的意味。

  孙权从善如流,不仅把幕府移到秣陵,并将其更名为建业,用顽石修建了新城。看来他是决心与曹操争到底,要在王气之地建功立业心如磐石了。

  但曹操尚不能即刻南下,他还有几件事未了结。首先,他刚结束对关中的四千里跋涉,还要让士卒休养;再者,青州部在渤海训练的新水军暂时还不能来会合;而最重要的是,他在等候董昭的消息,他计划在合并九州顺利完成之后再安心征战。但许都的消息久候不到,看来荀彧又从中作梗了……

  这日扬州刺史温恢又有军情传至幕府,孙权派遣部将公孙阳渡过长江,在江北立营,屡屡骚扰屯田。曹操闻报非但不忧反而大笑,陈琳、王粲、应玚三位记事正在整理文书,见他发笑不解何意,看罢军报纷纷进言:“孙仲谋狼子野心,必是有意图谋淮南、徐州之地。”

  曹操却笑道:“尔等舞文弄墨却忒少谋,怎知孙权之心?前番我定关中,他取交州,互不相扰。如今彼此后顾之忧皆去,又该与老对手较量了。凭其江东之地尚不足北图中原,必是算定老夫要大兵压境,故而以攻为守先发制人。哈哈哈,孙权小儿果真与老夫心意相通!”他口气之中绝无怨恨,反倒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知己之感。

  “丞相见识我等怎及?”陈琳又道,“荆州刘备率军入蜀,明为征讨张鲁,实与刘璋每日聚饮相会,关羽、诸葛亮等人据守南郡毫无动静,这又是何用意?”

  “刘璋乃守户之犬,刘备乃一反复小人,二者相交不过互相利用,暂不能为害。此番老夫不趋荆州,兵出合肥直奔濡须,若此地得渡,江东之地必大骇,孙权虽坐镇秣陵亦不可复振矣。孙氏若定,刘备、刘璋、张鲁之辈岂得久乎?”想至此曹操传令陈琳,“有劳孔璋撰写一篇檄文,快马加鞭发往江东,老夫要再吓一吓那帮江东文武!”前番赤壁之战曹操自以为手到擒来,草草来了一句“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结果非但没打过长江,反而损兵折将遭人耻笑,这次他吸取教训,要好好酝酿一篇檄文大作,震撼江东人心。

  陈琳闻听“檄文”二字就有些犯难,昔日他辅保袁绍,官渡之战为其起草了征讨曹操的檄文,将曹家祖宗满门骂个遍,平定河北之际多亏临时起意,一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才算保全性命。此后虽然效力曹营,时而自觉后怕,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更不敢再作檄文战书之类的文章。这会儿听曹操吩咐,赶紧推脱:“属下年迈才力已匮,不能再作此激扬文章,恳请主公另遣他人捉刀。”

  曹操也知他所思所想,陈琳毕竟是何进幕府出来的人,年纪也大了,当年的棱角也快磨尽了。曹操并不勉强:“你近来身体不济,掌管行文也够辛苦。我看你也无需与他们为伍,老夫提升你为门下督,不过不领兵,你就算个文坛前辈,带着他们这帮年轻后生吧。”

  “谢丞相。”陈琳由衷地感激,管笔杆的门下督倒是个又闲又富的美差。

  曹操回头又看王粲、应玚,二人皆是一凛。他俩虽也是记室,但皆以文采诗赋著称,最多勉强起草一些公文,檄文战书也没有把握。王粲脑筋快,转而道:“檄文这等华翰岂是我辈白面书生可为之?以在下之见还赖丞相亲笔。若事务繁杂实难拨冗,路粹路文蔚措辞激昂,文章颇有尚武之风,属下举荐他来代笔。”

  曹操暗笑这小子滑头,不过路粹确是有才之人,惜乎不堪再用。只因四年前弹劾孔融的文书乃他所作,孔融满门遇害,路粹因此坏了名声,许都之士不敢反对曹操,皆把郗虑、路粹视为罪魁祸首,时而大加唾骂。曹操若再用此人致书孙权,岂不惹江东小儿笑话?他正在思忖该找谁写这篇文章,有卫兵进来禀奏:“府外来了一妇人,蓬首跣足自称是屯田都尉董祀之妻,求见丞相大人。”

  曹操闻听此言大吃一惊——昔日命议郎周近出使平阳,赎回被匈奴左贤王掳去为妃的蔡邕之女蔡昭姬,后来自己做主将她嫁与董祀,怎生忘却?她入府求见,八成是给丈夫求情吧。

  屯田一案已经了解,曹操拿小放大饶恕丁斐,只命其退赃,却把所有罪责都扣在屯田都尉董祀头上,如今已下狱问成死罪,本月就要明正典刑。曹操闻蔡昭姬前来颇感头疼,明知她意欲何为,但碍着其父蔡邕的面子,又听闻她受其父真传是个才女,既想见又不愿见,左右为难。

  王粲乃昔日何进长史王谦之子,十三岁就与蔡邕相识,颇得文坛前辈关照,早就想替董祀讲情却不敢开口,闻听昭姬前来心中暗喜,岂能再放过这机会?赶紧进言:“听闻丞相昔年也曾与蔡伯喈相厚,蔡氏也算故人了。况且妇人蓬首跣足立于门外,有碍幕府声名,丞相还是见一见吧。”

  “这……”曹操思量再三,“唉,那就请她进来吧。”

  卫兵去不多时,就见他引了一位中年妇人来到堂下。这女子穿一身褴褛的粗布衣裙,披头散发,赤着双脚,一副罪人的打扮,悲切切跪倒阶边:“罪人董祀之妻拜谒丞相。”

  曹操见她如此惨状,不禁站了起来:“夫人快快请起。”

  “罪人之妻不敢玷污朝堂。”蔡氏声音颤巍巍的,甚是愁苦。

  那句“赦你丈夫无罪”差点儿顺着曹操喉咙钻出来,可转念一想又咽了回去,只沉吟道:“故人之女何必多礼,有话进来说。”

  “诺。”蔡氏轻轻应了声,手提旧裙低头上堂,紧接着二次拜倒在地,“贱妾问丞相安。”

  曹操细细打量越发叹息——蔡昭姬早过三旬,命运多舛经历三次婚姻,美貌韶光已经不复;又未施脂粉不戴簪环,越发显出老态,眉梢眼角已有皱纹,唯独那双秋水般的眼睛熠熠有光,闪着晶莹的泪花。

  “夫人何必多礼,请……”

  蔡氏不待他客气话说完,便跪爬两步叩首道:“贱妾之夫为朝廷效力多年,不敢言功,也算恪尽职守。此番之罪实为初犯,又受上司所逼,望丞相念在贱妾流离之苦饶他性命吧。”她倒开门见山。

  怕什么来什么,若是僚属讲情训斥两句便打发了,故人之女哭哭啼啼,这叫曹操怎么办?平心而论董祀是有罪,但把丁斐的罪过完全推到他身上确实有点儿冤,但若不这么办,此案如何了结?论情论理曹操都不会回绝,却又不便赦免,思量半晌找了个借口:“夫人拳拳忠节老夫敬佩,然国有国法不可徇私,今董祀已招认罪过,判死文状已去多时。又当奈何?”死刑已判,追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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