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儿言之有理。”曹操火气消了几分,又看了阮瑀一眼,“看在平原侯面上,老夫留你性命,不过罚你三日内作檄文一篇发往江东。若逾期不成,治你个二罪并罚!”
“谢丞相……谢平原侯……”阮瑀泣涕横流,磕头如捣蒜一般。
曹丕怔怔地站在一旁,半句话都没有说,也不敢说。杀鸡骇猴,整治阮瑀还不是冲他吗?较量诗赋又输了,到这会儿谁都看得出来,曹操对曹植的器重已超过他这个嫡长子了……
中郎掾属
曹丕没想到父亲会在这么一个漆黑的夜晚召见自己,更没想到召见地点会选在幕府的西院正堂。自幕府翻修伊始曹操就传下命令,一应军政事务皆在东院听政堂办理,西院只有处理重大事件时开放,但幕府扩建完工已两年多,西院却一次都没开放过,更没人涉足过西院正堂。
不过曹丕心里很清楚,经过河间叛乱、刘勋遭审等一系列事件,父亲要给自己下最后通牒了。他未带一个从人,揣着满腹忐忑来到幕府西院大门——这道与东侧司马门一模一样的门楼唤作“止车门”,无论何等官爵何等身份,只要从门前经过必须下马下车,以示对丞相的尊重。寻常日子这道门也是不开的,但今日不同,偌大的止车门敞开了半扇,许褚亲自挑着一盏灯守在门前;看得出来,他是奉命在此等候。
许褚只是向曹丕问候了一声,便再不说半个字,领着他往里走。东西院虽大小相等格局相似,但相较而言西院更宽阔,中间只有一道仪门,左右也没有鳞次栉比的掾属房,尤其在这黑黢黢的夜晚,越发显得空旷寂静。穿过仪门就是正堂大院,非但这座院落比东侧宽敞得多,就连正堂的高大雄伟也非听政堂可比。
不过此时此刻,大堂上只零星点着几支摇曳的烛火,幽幽暗暗,寂静无声,门口只有一个顶盔冠甲的卫兵,显得阴森森的。许褚走到阶边便停下了脚步:“没有丞相吩咐卑职不能进去。中郎将请!”说罢转身而去。
曹丕忽然打了一个寒颤,难料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难道父亲会废了自己五官中郎将的职位?孔桂究竟有没有为自己美言?事到临头再想也没有用了,他壮了壮胆子,提起袍襟快步上堂,端然跪倒在堂口:“孩儿参见父亲。”
隔了片刻才听里面答道:“进来吧。”
“诺。”曹丕连头都没敢抬,提袍迈过门槛,赶忙二次跪倒。
曹操并没叫他起身,而是缓缓道:“你抬起头来。”
“诺。”曹丕依言而行,这才发现原来不止父亲一个人,还有三人也在堂内。其中两位似乎上了年纪,坐在阴暗的角落里,身边放着拐杖;还有一人似乎很年轻,垂手侍立于二人身后。但是光线太暗,只能看个大致轮廓,根本辨不清面孔。而在帅案的烛台之后,曹操正满脸颓然闷坐在那里,脸上挂着愁苦无奈的神情,幽暗的烛火照清了他的每一道皱纹、每一丝白发。
这一瞬间曹丕倏然感到,父亲已如此疲惫,如此苍老。他压抑着心头的沉重不安,强笑道:“天色已不早了,父亲把孩儿唤来有何吩咐?”
“时事不顺心中烦闷,为父怎得入眠?”曹操拿起帅案上的一只小青瓷瓶,打开瓶塞轻轻地抿了一口,一边咂摸滋味一边审视着儿子。
曹丕顿感紧张,没话找话:“父亲又在服用什么开胸顺气的良药?”
“这是鸩酒。”
曹丕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东西?”
“鸩酒。”曹操不慌不忙又重复了一遍。
“父亲您……”曹丕惊得一跃而起;一旁稳坐的两位老先生也吓得直摸拐杖,颤颤巍巍半天没站起来。
“嘿嘿嘿……”曹操笑了,“你们慌什么?世人皆知鸩酒乃有毒之物,殊不知天下凡能医病之物皆有毒。而野葛、鸩酒、马钱等物虽有毒,少食之也可养生。”
曹丕一头冷汗:“父亲切莫如此草率,还是不要再饮这类东西。”
“放心吧,李珰之精通药性,他也说少饮无害。而且常年饮用便可适应,以后即便有人想毒害老夫也不能得手,这就叫以毒攻毒!”曹操把玩着小瓶子,表情显得格外阴森,“比方说你犯的那些过错,也未尝就是坏事。”
曹丕听他话归正题,赶忙低头道:“孩儿知错。”
曹操长叹一声,起身踱着步子:“老夫纵横天下数十载,虽不敢称英明一世,也算无愧于心。只是乾坤未宁老之将近,希望得一佳儿以传戎马之业。怎奈子修横死,仓舒夭亡,这重担才落到你肩上。”时至今日他提起曹昂、曹冲依旧饱含怀念,“惜乎你才智不广,德行不厚,又行事不谨,实在有负我期望。所以我有意废掉你五官中郎将之职,另择他人以承嗣位。”
“父亲!”曹丕只觉天昏地暗,仿佛浑身的血都被抽干了,重重跪倒在方砖上,“孩儿知错,孩儿知错了!还望父亲收回成命……”
“不过……”曹操又提高了嗓门,“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况且你身居嫡长之位,实在不宜轻易舍弃,所以……为父再给你一次机会。”
曹丕几乎瘫倒在地:“谢、谢父亲,孩儿一定……一定……”
“我不想再听那些信誓旦旦的话。”曹操不为所动,“先前我赐给你一把百辟刀,如今又赐给子建一把,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他伸手指向自己的帅位,“这个位子归谁坐,要看他有多大的才能,付出多大努力,而不在有多少人说他的好话。你明白吗?”
“孩儿明白。”曹丕嘴上明白。
“凉茂乃一代良臣贤士,我本欲让他教导于你,惜乎他生性太过良善柔弱,不能替我管教儿子。所以我选了两位久经沧海处事老练,能镇得住你的人……”
两位坐在一旁的老先生拄杖而起,曹丕这才看清,原来是邴原与张范。邴原字根矩,北海有德之士,曾在辽东隐居近二十载,曹操在孔融帮助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请回中原,在幕府担任征事[2]。张范字公仪,河内名士,也被曹操征辟多年,直至赤壁之战以后才得北归,在朝廷有侍中之衔,在幕府挂着参军之衔。这两位是前辈的清流之士,年纪也大了,虽身在仕途却从来不处理实务,只管斧正朝风。
曹操起身,信步走到曹丕面前:“为父决定请邴先生屈尊到你府中任长史。张先生虽年迈多病,但也可参你府中诸事。从今以后你做的每件事都要向这两位老前辈请教。”
这两位老先生可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当初曹冲夭折适逢邴原也有个小女儿去世,曹操提议将两个孩子合葬结为阴亲。若换了别人巴结还巴结不上呢,邴原却耻于攀高枝,死活不肯结这门“鬼亲戚”。连曹操的面子都不买,何况曹丕?至于张范更是老而弥辣之人,挂着朝廷、幕府两头的高官,坐而论道养尊处优,曹操尚让他三分。把这么俩老头指派给曹丕,曹操明摆着是要他们替自己管儿子。曹丕心中暗暗叫苦,却只能对他们大礼参拜:“晚生年少德薄,日后多多倚仗两位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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