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已陷入僵局,曹操满心以为这次能洗雪前耻消灭孙权,没料到却被人家牢牢挡在江北。水军差不多折光了,即便十万大军在手,过不了江又谈何用武?原本曹军是攻方,现在却趋于守势,士气也一天天消磨;无需多高的战略眼光,连普通小兵都看得出——打不过去啦!
但曹操心有不甘,虽不主动出击,却在长江北岸陈兵不动,始终摆出一副决战到底的架势。其实他有小算盘,面对这样的形势他早就不抱一举荡平江东的幻想了,但远道而来不能无功而返。朝廷已改易九州,最近又在筹划晋封他为公爵,这时若再建功勋锦上添花,该是何等荣光?因而他还要等待时机,哪怕只是勉强小胜一次,或是夺下尺寸之地,方可顺水推舟见好就收。
可转眼间半个月过去了,曹操找不到任何可乘之机,孙权把南岸布置得铁桶一般,丝毫纰漏寻不出,而且人家也不派大部队进攻了,连反击得胜的渺茫机会都不给曹操。前方机会没等来,反而接到后方军报——西凉余寇卷土重来,马超在张鲁支援下兴兵陇上攻城略地,围困了雍州刺史韦康所在的冀县(今甘肃天水市甘谷县)。刺史是朝廷统御的象征,韦康一旦有难,整个雍州局面都会动摇,驻军长安的夏侯渊倒是有意相救,无奈韩遂已潜入关中,招募旧部四处作乱,大军忙于戡乱无暇抽身,冀县岌岌可危。
一年多以前,曹操自凉州收兵时别驾杨阜就提醒过他,马超是个祸患,早晚要再兴波澜,如今不幸言中了。曹操以叛乱为借口诛杀了马、韩两家在京的人质,卫尉马腾固然因儿子叛乱明正典刑,但本人却未直接参与,多少有些可悯,因而曹操是与马超结下不共戴天之仇。马超二次作乱不仅出于野心,也是想为父亲报仇,更是以攻为守竭力自保。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与刘备一样,都是不可能被曹操宽恕的人,要生存只能铁了心拼下去。
从濡须到冀县路程遥远,即便此刻班师也于事无补,只能放手让夏侯渊应对,可连曹操都对这个有勇无谋、大字不识的“白丁将军”不甚放心。马超彪悍善战,韩遂老奸巨猾,二人在西州人脉极广,又倚仗张鲁为靠山,夏侯渊对付得了吗?曹操只能致书长安告诫他谨慎行事,舍小敌而固根本,当以援救韦康为重。
进不能取,后方有患,十万大军羁绊于江畔,不过是空耗时日,即便曹操急于建功也有些熬不住了,不得不考虑撤军。恰在踌躇之际有江东使者下书,送来孙权给曹操的亲笔信。孙权在信中明言“春水方生,公宜速去”,倘若拖延日久江水上涨,水军优势将更加明显,曹军难以建功赖着不走只会败得更惨。曹操举着这封信真是欲哭无泪——自己底线都叫人家摸清了!只好召集众谋士商议退军之事。
杜袭生性直率,首先开言:“大军在外日耗千万,进不能取士气消磨。况后方余患未除,荀令君刚刚过世,朝廷事务繁多,实在不宜久留。其实在下早有撤军想法,是丞相执意要战,因而未敢进言。”他心机不深,倒肯实话实说。
“子绪之言甚善,在下也以为撤军为上。昔秦穆公东进,虽三战不胜,励精图治终能成就大业,望丞相为鉴。”王粲也表示赞同,但口气却柔和得多。其实大家早动念头,无非碍着丞相脸面不便说破,此刻有了由头,众人尽皆赞成。
刘晔最是机灵,赶紧道:“我军虽难渡江,但毕竟袭破敌人江北之营,擒杀公孙阳,未为无功。况罢战乃孙权所倡,足见其势已弱,哀哀乞和。丞相有好生之德、宽仁之心,念及将士劳苦,难免有所不忍。暂且收兵日后再战,有何不可?”他的话不能说毫无道理,现今江东虽有小胜,也好不到哪去。江东兵力逊于曹军,上次恶战损失也不小,近半战船损毁,尤其五楼船倾覆,大将董袭溺死江中颇令孙权痛心。如果双方不计后果硬打下去,最后只能是两败俱伤。所以孙权也盼曹操罢手,但绝不似他说的“哀哀乞和”那么夸张。刘晔其人虽心思缜密,却不免失于谄媚,即便心有打算也往往投上所好。
曹操焉能不知他这么说是维护自己面子?但心中却仍不免惴惴,总觉得被逼而退脸上无光,反复浏览孙权这封信,翻来覆去间,忽见书信背面也有墨迹,细细看罢,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孙权不欺我也!可以收兵了。”
众人不明所以,围上观看不禁骇然。原来孙权在书信背面还写了八个大字——“足下不死,孤不得安!”
此语是咒骂:“你这老家伙不死,我永不得安宁!”可是曹操看罢非但不怒,反而愁云尽散。真心有灵犀一点通,孙权不愧精明之主,明白曹操所思所想。他深知缠斗不休两败俱伤,又料到曹操耻于无功而返,便在书信之余附上这句话。表面上是咒骂,实际却是委婉地向曹操表态——你不必碍于颜面硬挺着,其实我心里很怕你,你若不死江东永无宁日,就此罢手没人笑话!
孙权此举无异于主动给曹操台阶下,能得敌人这么大一个面子,曹操还有什么可羞的?当即回书表示接受,派人携带书信随江东使者一同过江,两家罢战之议遂成。众人都松了口气,王粲笑道:“丞相化干戈为玉帛,自此两家罢战各自休养,咱们也可早定叛乱。”
“哼,你不明白。”曹操一阵冷笑,“北土广而江东小,长期休战积蓄实力,早晚一日老夫必能灭江东,所虑者不过老迈将至。但孙权雄心勃勃血气方刚,岂能无所作为等候诛戮?交州已落入其手,荆州刘备为之唇齿,江东无地可拓。莫说孙权有称雄之意,即便只为保有旧土,也得以攻为守继续侵扰,休战不过权宜之计。”孙权是精明,曹操也不糊涂,他固然答应撤军却早对孙权图谋洞若观火,岂能无所防备?当即命张辽、乐进、李典分兵七千继续屯驻合肥。荆州被刘备所占,襄樊有曹仁戍守,孙权北侵只能取道江淮,无论图谋中原还是觊觎徐州,必先取合肥才能站稳脚跟。曹操分兵合肥无异于扼住江东出路,无论孙权如何英武,拿不下合肥就始终处于被动。
此外曹操又任命扬州从事朱光为庐江太守、谢奇为屯田都尉,命朱光在皖城开垦稻田,囤积粮草以备下次南征;谢奇名为屯田之官,实际任务却是联络江东境内的山越草寇,煽动叛乱给孙权制造麻烦。接着曹操向淮南各县颁布教令,无论豪族大户还是武将之家,今后不得私造艨艟等军用船只,现有一律上缴,归合肥守军调配;沿江诸县除屯民外一律北迁,任何人不得无故渡江——这样淮南之地成了孙、曹两军交战的缓冲带,即便孙权有能力过江侵扰,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作了这些安排,曹操便可以放心而退了。
罢兵之事相当顺利,双方你情我愿,使者来往不绝,只两三天便达成共识,以长江为界互不相扰,各自安排撤军。或许老天故意戏弄人,连着阴了半个多月,如今罢兵计议已定,天空反倒放晴了。临行之际曹操与众谋士驻马江畔,再望江南——云开日现碧空如洗,狂风暴雨化作和煦春风,阳光照在江面上映出灿烂金光,草木经雨水滋润都碧油油的,还有些不知名的小野花舒展着、招摇着,向世人展现着勃勃生机。对岸的吴兵正在撤军,原先密密麻麻的旌旗已撤去大半,营垒拆了不少,但森严的水军兀自列于江中,时刻捍卫寸土不让。虽看不清船上的将士表情,但他们一定在庆贺欢呼,说是两家罢战,实际上是江东军胜了,他们又一次以少胜多逼退北方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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