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半个多月总算初见端倪,台基夯实,楼阁已筑起一丈有余,皆用楠木青瓦,雕饰云纹,虽未成规模但富丽华贵可窥一斑。众文士见此情形无不欣喜颔首,也对平原侯的才学交口称赞。诸人之中尤以祭酒繁钦生性最为媚上,如此良机焉有不拍马屁之理?当即夸赞道:“平原侯胸有沟壑腹藏珠玑,大笔一挥便勾勒出此等隽丽楼台,实不亚于东鲁之灵光、西京之建章。”
令史丁仪恰在近旁,听繁钦溜须拍马不遗余力,心下颇为不齿,便取笑道:“这话赞得极是。在下记得您早年作过一篇《建章凤阙赋》,其中不乏佳句,‘长楹森以骈停,修桷揭以舒翼。象玄圃之层楼,肖华盖之丽天。’昔日用以大书汉家宫殿之美,如今不妨搬来赞曹公之台,见贤思齐倒也省了不少事。”说话之时丁仪不禁眯了眯眼睛。他自幼患目疾,看东西不甚清楚,眯眼是习惯,但旁人看来越发觉得傲慢少礼。
繁钦效力幕府十余载,虽是刀笔之任失于谄媚,毕竟资历深厚;丁仪却是曹操旧友丁冲之子,晚生后辈,在幕府中充个小小令史,如此讽刺前辈实在刻薄。但繁钦被这个后生奚落竟不敢争辩,只默默退入人群。他心思雪亮——丁仪、丁廙兄弟与主簿杨修皆曹植心腹密友,丞相图谋封公建国,日后立谁为嗣尚不可测,不过现今平原侯圣眷似在五官将[1]之上,绝不能得罪平原侯眼前红人。
主簿杨修心思灵动,不愿丁仪为曹植招怨,赶紧扯开话题:“此台虽好,然尽善未尽美。”
曹植始终默默无言倚着白玉阑干,俯视南面的工地,根本也没把繁钦的夸赞放在心上,但闻听杨修说未能尽美,不禁问道:“德祖觉得还有何不好?”
杨修指指点点:“铜雀台高逾十丈,金虎台却是八丈,预设房屋一百零九间,高挑不足丰腴有余。两台一高一低姿态各异,恐不甚和谐。”也是他素与曹植亲睦,换作别人可不敢轻易指摘。
曹植蹙眉凝思,不过片刻又笑了:“这有何难?不妨在北面再建一台,铜雀台居中,金虎台与另一台分居两侧,一高两低错落有致,三台之间搭设飞阁便桥。《西都赋》有云,‘树中天之华阙,丰冠山之朱堂。因瑰材而究奇,抗应龙之虹梁。’凌空而行如在云端,想来何等意趣?”
“绝妙绝妙……平原侯大手笔……”众人自少不了又一番夸赞。繁钦耐不住本性,再次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今日良辰美景,平原侯又有此雅兴,何不留诗一首以抒胸臆,也叫我等见识见识?”
曹植微微点头,举目眺望——眼前是正在动工的金虎台,再往南是碧水莹莹的芙蓉池,池畔密林边有一片精致的青瓦房舍,那是刚刚建起的白藏库和乘黄厩,用以储备曹家的珍宝良马。西面也在动工,众民夫正在挖掘一条渠道通往漳河,以后芙蓉池便与漳水、白沟相通,成了活水。这条水道便似玉带萦绕于楼台水阁之间,宛如人间仙境。有山有水,观不完的美景,享不完的富贵,若在这美丽的地方生活该是何等惬意?曹植神采奕奕,脱口而吟: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
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
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
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
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脍鲤臇(juaˇn)胎鰕,寒鳖炙熊蹯。
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
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曹植《名都篇》)
“快哉!”繁钦大唱赞歌,“平原侯才子心性,英姿飒爽人中之杰。”众人不住附和,唯有杨修心下暗笑——作诗归作诗,做人是做人,三公子生平之志怎限于当一个畅游享乐的浪荡公子?真真小觑他啦!
正说笑间,忽听楼下有人呼喊:“老臣请见平原侯……恳请平原侯回府理事……”说来也奇,铜雀台高十丈,但是此人嗓音高亢声若洪钟,自楼下传来竟字字入耳,连众人欢笑声都掩盖不住。大家手扶阑干往下注目,见一个皂衣大袖、满腮虬髯、身材伟岸的老臣正昂首高呼——幕府西曹掾崔琰。
铜雀园是曹氏私家苑囿,未得准许不能随便出入,若别人前来早被卫兵拦了,遇到崔琰却不敢较真。一者,此乃耿介之士威名素著,连丞相都让他三分;再者,曹植还是崔琰的侄女婿,今平原侯督留守之事,更没人敢拦崔琰了。
楼上众人见崔琰这架势便知来者不善,八成是上谏言的,霎时间都不吭声。唯丁仪低声叨念:“崔大胡子竟闹到这儿来了,横眉立目颐指气使,哪把公子放在眼中?”丁仪不喜崔琰已非一日,在他看来曹植既然是崔氏之婿,崔氏就该全心全意助曹植谋得储位,可崔琰存长幼之念,不顾亲疏意属曹丕。两年前河间叛乱曹丕受斥,本是整垮曹丕的良机,崔琰与毛玠却跳出来为其说好话,挽回曹操之心;如今曹植留守,又横挑鼻子竖挑眼,实在可恶!
曹植却不反感,只苦笑道:“父亲曾道崔西曹‘伯夷之风,史鱼之直,贪夫慕名而清,壮士尚称而厉’。实乃公正无私恪尽职守之臣,不过有时也似夏日之烈,叫人望而生畏啊……列位稍待一时,我下去见他。”
曹植一句话,大伙都放宽了心——崔琰讲起大道理极少给人留情面,若大家一同下楼难免要遭他斥责,说他们傍着公子畅游无度荒废政务。莫说邯郸淳年逾古稀享誉数朝,陈琳官拜门下督统帅文坛,宋仲子当世大儒名震天下,即便年轻的荀纬、王象、刘修等人也小有名气,当众受责脸上无光。幸亏曹植天性仁厚,自己担下,众人不免心存感激。
杨修嬉笑道:“昔日齐桓公耽于女乐,管仲筑台以分谤,这才是为臣子之道。公子独去也不好,还是在下随您一起听训吧。”
“我也去。”丁仪愤愤道,“倒要听听崔大胡子说什么。”
十丈高台楼廊回旋,着实费了不少工夫才从铜雀台下来。曹植还没迈出门槛,先拱手致歉:“晚生失礼,劳崔公久候了。”他虽是丞相之子、侯爵之身,毕竟没个正经官职,折节下士姿态放得很低,老臣面前常自称“晚生”,既表示自谦,又不失文士风范。
崔琰顶着火来的。方才他到听政堂请见,没见到曹植,却遇到了留府长史国渊、魏郡太守王修,询问才知,曹植一早就去了铜雀园,幕府仆从说不久便归,可二人候了半个时辰仍不见回转,今天的公文还没过目。崔琰眼里不揉沙子,心急火燎地寻到园中,要把曹植叫回去处理政事,这架势简直似家长教训一个贪玩的孩子!可真见到曹植,瞧这位丞相公子如此谦卑相待,心头怒火已去大半,收起凝重脸色,躬身还礼:“下官莽撞冒犯,还请恕罪。但望公子以国事为重,速速回府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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