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达信以为真,忙收起素常那张笑脸,扮作愁苦道:“我二人受主公之恩,委以心腹之任。虽然十余年来恪尽职守,不敢有负嘱托,但身在许都也常惦念主公,若能回您身边任职,日日相伴该多好啊!”
曹操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啊……既然如此,你们回来吧。”卢、赵二人狂喜,刚要磕头谢恩却听他紧接着又道,“近来未有战事,只恐文恬武嬉臣下懈怠。你二人回来后仍领校事,不过改为监督邺城官员。这样既可督促臣僚尽职尽责,又成全了你们的忠心,可谓两全其美。”
二人暗暗叫苦——什么两全其美,既然不授魏廷之官,邺城又与许都有何分别?在许都尚能勒索官员捞些实惠,在曹操眼皮底下这等勾当也做不得了,这官还不如不调呢!但刚才那些思念主公的肉麻话又怎能往回收?卢洪眼珠一转,又道:“这办法甚好,不过我等离开许都,又有何人能接我们的差事?”他只盼曹操还能回心转意,收回“一时糊涂”的决定。
哪知曹操已有安排:“这就无需你们挂心了,近来刘肇在我身边办事甚是妥当,我打算派他到许都,也好历练历练。你们年岁也都不轻了,终不能在这位置上干一辈子,再过两年升了官,留下的差事总得有人接啊。”
二人闻听此言又顿生希望,思忖曹操终不会弃他们于门墙之外,愈加恭顺道:“我等一定尽犬马之劳。”他二人虽精于爪牙之术,却不甚通人情。在许都监视百官,名声再臭毕竟是为曹操效力,可在邺城办差监察的却都是曹魏官员,把同僚都得罪尽了,还升什么官、发什么财?
打完巴掌自然要喂几个甜枣,曹操敷衍道:“你们也不必这般着急,功劳苦劳孤心里自然有数。乘黄厩新进了不少幽州良马,一会儿你们去牵几匹,随便挑,孤赏你们的……”
话未说完忽听殿外有侍卫禀奏:“启禀主公,虎贲中郎将桓大人求见。”他所言桓大人乃桓阶,自荆州归曹以来颇受重用,历任丞相主簿、赵郡太守,如今被任命为魏国虎贲中郎将,掌管魏宫朝会等事。
曹操不禁蹙眉,朝外嚷道:“我已传令,非有特准外臣一概不见。”
侍臣又道:“桓大人说宫门外出了点儿事,需立刻向您禀奏。”
曹操略有迟疑:“那就……就叫他过来吧。”虎贲中郎将毕竟也算外臣,没有批准不得过听政殿半步。
这半日他们说的都是见不得人的话,温室殿门一直关着,这会儿才敞开。赵达、卢洪来不及辞去,就见桓阶匆匆忙忙赶来,未至殿门便先施礼:“臣参见主公……”不等曹操叫他免礼就直接秉道,“宫外起了争执,许都使者中尉卿邢贞有意入宫拜谒,不想车驾在宫门外与卫尉程昱相遇。程昱的车队不肯给许都官员让路,双方争道,程大人的兵打了邢大人的车夫,还夺了朝廷使者的仪仗。”
“什么?!”曹操“腾”地站了起来,“程仲德真是老糊涂了,竟办出这等无法无天之事。昏聩!”这场争执看似不大,影响却恶劣至极。邢贞是汉室朝廷的列卿,程昱是魏国的列卿,如今魏国的列卿在光天化日之下敢与朝廷命官争道,不但动手打人,连朝廷仪仗都抢了,这岂是等闲之事?曹操把“三让而后受之”的戏做得那么足,竭力粉饰汉魏一体君臣和谐,却被程昱的举动完全戳破。魏国之臣已经骑在朝廷之臣的头上作威作福了,篡逆之心岂不昭然若揭?谁都知道朝廷仅是摆设,却只能这么想,表面上还得尊敬这幅空架子,公然藐视就有罪啦!
“主公息怒,保重贵体。”桓阶连忙劝慰。
可曹操的怒气哪息得了?背着手在殿中踱来踱去:“昏聩!这不是老糊涂了嘛!年轻时就爱争,白胡子一大把还是这臭脾气!原以为众将之中就他还算个有脑子的,看来也是朽木不可雕!行出这等事,叫人如何议论?岂不把我这大魏朝廷看成一窝强盗?我曹某人的脸都叫他丢尽了……”
卢洪闻听程昱得咎,也是习惯使然,便要向曹操提议重责,还没开口就被赵达拉住,狠狠瞪了他一眼——别乱掺和,程昱何许人也?当初人家跟曹操在兖州玩命的时候咱还喝西北风呢,落井下石也得瞧清楚是谁,别害人不成砸了自己脚!
卢洪会意赶紧低头,默默无言与赵达一起退了出去。曹操气哼哼绕了十几圈,终于骂够了,这才气喘吁吁停下脚步,瞥了一眼桓阶:“有谁目睹此事?”
“不过片刻间的事,也没多少人看见。邢大人只是受了点儿惊,已被杨县令护送回馆驿,程大人也回府了,看热闹的人早就赶散了。”桓阶的口风很明显,希望大事化小。
曹操怒气稍解:“这样吧,你去趟馆驿,替我向邢贞致歉,请他今晚入宫,我备酒为他压惊,给他的随员多赠礼物,多说好话,切莫再往外声张。”
“臣明白,可程大人那边……”
“哼!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不处置是不成了。”曹操挥舞着拳头,“把他……把他……把他……”连说了三个“把他”却不知如何处置才好——论功劳、论资历、论关系程昱都没的说,当年兖州之叛若非他保下两个县,曹操的尸首还不知哪埋着呢!他又不似荀彧那般反对代汉,不过是意气用事,一起打江山的老哥们儿,同甘共苦二十余载,刀尖上滚过来的,该拿他怎么办?如今他儿子程武都当令史了,孙子程晓也老大不小,满门富贵系于曹家。按律应该是死罪,可怎么下得去手?
曹操攥着拳头空比划了几下,一屁股坐在榻上:“把程昱的官给我罢了,赶回家去,老老实实闭门反省……你去告诉程武,叫他把他老子看住了,不准再出来给我丢人!再有过失,我让他替他老子挨板子!千刀万剐替他老子顶罪!”
“诺。”桓阶听他如此处置,想乐又不敢乐,忍着笑领命而去。
曹操本来就因立嗣之事心烦,被崔琰一激、程昱一气,更觉烦闷了。所幸头风未发作,叫李珰之开了副开胸顺气的药强灌下去,晚间还得向邢贞赔笑脸;酒宴散去也没心思再与陈氏娇娘温存了,独自安卧回想日间的事,忽然醒悟——不对,我叫程昱给骗啦!固然他年轻时好勇争功,近些年已稳重不少;即便秉性难改,这么幼稚的错岂是他会犯的?八成是有意为之吧!他早就念叨着告老,近日又被我催问立嗣之事,必是故意捅出个娄子叫我罢他的官。这下好了,官也不用当了,择嗣之事也不必操心了,日后若汉魏易代也轮不到他跟着忙活了,子孙全安排好了,富贵铁定,他撂挑子回家享清福去啦!
曹操猛地坐起来,有意立刻召程昱入宫谈话,可又一思忖——算了吧,何必强人所难?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一心想退就由他去吧。也难为他一番苦心,竟想出这样的隐退之策,反正子孙都已为我效力,日后多加提拔也是了。他不负我我不亏他,这未尝不是个好结局……想至此曹操又躺下了,忍不住傻笑:“老家伙,这主意都想得出来,可真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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