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景图笑呵呵地连连点头,却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孟德,你怎么连家眷都带出来了,难道……”
曹操惨笑一声:“晚生被罢官了。”
郭景图也笑了:“看来你还真听了我的话。听说你抗诏不肯征兵,能为民罢官,也算是有出息了!无怨无悔就好。”
“晚生恐怕不能无怨无悔了。不是因为抗诏一事获罪,而是因为我家四叔与宋氏结亲。宋后被废,事情牵连我家,满门都被罢官了。惭愧,惭愧。”
郭景图摇摇头:“最怕这等事情,一个跟头栽下去,弄不好几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我家已经是几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曹操自嘲道。
“别这么讲,大不了做个平头百姓,安生过日子也好。”
曹操心说:自家得罪的人太多,恐怕保住性命都要费一番心思。可是这话说出来只能平添老人家的忧虑,只道:“您这句话说得好,不怕您笑话,我这位夫人也常这样讲。”
“贤德的夫人呀!孟德你真是好运气。”老人家一句话把卞氏说得脸红,领着环儿出去玩,卞秉一见赶忙跟出去了。
“您老人家入冬还不闲着,这是要修竹简吗?”
“不是。竹简是用来穿书的,我这把年纪已经不想再读书了。我想削一个小木头人给环儿玩。这孩子端水喂药伺候了我这么长时间,怪可怜的。”
“这是桑木吗?”
“桑木,在桑园里当然要用桑木。”
曹操笑道:“我突然想起孟子的话,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衣帛矣。”
“孟轲这话放到现在一点都不对。”郭景图又拾起了小刀,“老百姓种桑树的有的是,织布的更不可胜数。又有几个可以穿上好衣服的?我这里的桑园何止五亩,都周济给附近百姓,还是起不了什么作用。去年那一仗打下来,又苦了多少人家呀……苛政猛于虎也。”
“您说的是。这些桑树恐也周济不了太多穷人。”
“有多大力就起到多大的作用。你看这一棵桑树,从上到下没有无用的地方。桑叶养蚕,桑葚果腹……一会儿您尝尝我新酿的桑葚酒。等过了秋,将细枝砍下来,晾干了冬天当柴烧。三年桑枝,可以做老杖;十年桑枝,可以做马鞭;十五年干枝,可以做弓材、做木屐、做剑柄;二十年老桑木,可以做马车,车轮、车轼都有了。上等的柘桑皮,还可以做黄色染料。像你们这等县令,若无柘桑,哪里有你们佩戴的黄绶?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嘛……”
曹操连连咋舌,只要用心去听别人讲话,总会有收获。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想想自己身边的人……秦宜禄虽然有些奴才性子,但是跑腿办事却是好材料;楼异虽然不识字,但是忠心耿耿处事果断;卞秉虽然一嘴脏话,但是头脑灵活……想着想着,他忽然想到了徐佗:那个人虽然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但是做事干练也不失为办事之人,自己对他是不是太过分了呢?
“你在想什么呢?”郭景图打断了他的思绪。
“没什么。”
“有话不要老憋在心里,人不说话是要得病的。身上的病好治,心里的病难医。你要是再病倒在路上,可未必再有我这样的人肯相救。在道路上有人能救你,在仕途上可无人能帮你啊!”这位老人的眼睛总是那么光亮,仿佛能看穿人的心,“搀我起来,咱们到桑园里走走吧。”
曹操搀扶着他,漫步到桑园之中。看见卞秉正在吹笛子给环儿她们听,郭景图笑道:“这小子的笛子吹得真好。”
“您没看见,我这没出息的内弟一见到环儿就缠着她没完没了。”
“孩子大了……环儿也大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环儿已经出落得有些婀娜了。”
“你把她带走吧!”郭景图突然道。
“哦?”
“我看她和你夫人挺合得来,你愿意认个妹妹也行,当个使唤丫头也罢。将来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就是你那个内弟也行呀。”
“您老取笑了。”曹操替环儿想到的如意郎君可不是卞秉!
郭景图没注意到曹操的眼光,只道:“这不是开玩笑。我老了,最近的感觉很不好,这孩子跟在我身边,哪天我死了,她可怎么办呢……”他抚摸着身旁一棵桑树,“卧病好几天,一直没见到桑树。天冷树都枯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看到桑树开花啊。”
“您老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日子还长着呢。”
“但愿吧,我死不死都是小事。只是能多活一年,还能多为乡亲们供一年的桑叶。”
曹操觉得眼前这位老人真是胸襟广阔,到现在心里装的还是别人。
“你可答应过我,等我死了,环儿要交给你照顾的,你可不能反悔……说话呀?”
“是。环儿的事情我记着呢。只是将来我自己还不知道怎样呢?”曹操说着叹了口气。
“你将来……哈哈哈……”郭景图笑了,“你将来必定还是要踏入仕途的。”
“哦?”
“我看到你的眼睛就知道你将来还得做官。”
“为什么?”
“你的眼睛告诉我,虽然罢官了,但是不甘心,你放不开手!”
曹操一愣,又被他说中了,自己就是放不开手!凭什么因为宋氏的安危毁了我曹家人的仕途?
“曹家小子,现在入冬了。我这把年纪最怕熬冬,其实世间万物都一样,好好蛰伏,等待春暖花开的时候。好好保重吧!”郭景图说这话时一直抬头看着桑树。
曹操还在品味着他这句话的深远意味,恍惚感觉到他扶着桑树的手臂往下滑:“您说……怎么了?”
郭景图脸色骤变,高昂的头渐渐向后倾斜,手突然从桑树上垂了下来,曹操还未及搀扶,他已经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老人家!”曹操伏在他身前,“您怎么了?”
“爷爷!”环儿也看见了,众人都围了过来。
郭景图身体抽动了几下,原本红润的脸霎时间变得苍白,淌着汗水,嘴唇惨灰,眼珠在眼眶里无神地晃了几晃,最后强自支撑着指了一下环儿,便把眼一闭,沉寂在渺茫的黑暗之中……
“爷爷……”环儿哭得撕心裂肺,“爷爷……你不要死!”
曹操惊呆了,刚才还好好的,眨眼间老人家就魂归天际。
环儿顾不得卞秉拉扯,兀自把脑袋扎在郭景图尸体上:“爷爷……你别吓唬环儿,睁开眼看看我……环儿什么都听你的……我听话,我一定听话……今天早上你还说病好了呢!这怎么就……怎么就……爷爷……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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