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虽攀山攀得呼呼带喘,也不禁赞叹:“天之造化鬼斧神工,既有那滔滔大江一泻千里、泱泱塞北飞雪茫茫,想不到还能有这蜀道沧桑险峻所在。一夫当关万夫莫摧,埋伏奇袭有虚有实,非真英雄不能驾驭此地矣!”
张鲁虽自谓“天师”,必要之时也涉尘俗,恭维道:“魏公不愧注过兵法,所到山川皆言兵要,您便是当今第一英雄也。”
“过誉了。”阵阵山风甚是清爽,曹操松松衣襟,“张公居此间三十载,不但遍览峻山美景,还得百姓拥戴,福分大得很!”
张鲁推让:“其实魏公遍走天下,所见所得胜过在下何止百倍?我不过闭门造车井底之蛙耳,受封万户七子五侯实愧不敢当!”封侯之事他已反复辞谢多次。
“休要再提。”曹操依旧不准,“张公率民归顺乃天下表率,况乎修道多年,即便不能升仙还不该得些富贵?若连富贵都没有,只怕你那些教众该说修道无用了。”
“哦?哈哈哈……”两人抚掌而笑。
笑罢曹操又陷入木讷,其实有件事他早想向张鲁请教,却怕旁人笑话,一直没得机会开口,这会儿四下再无旁人,终于说出来:“老夫有一事不明,想向张公请教。”
“不敢,魏公但言。”
“自老子著说以来,常言大道如何如何,又莫可名状。大道究竟是何?还说世人修道可以成仙,长生不老无病无灾,可真有其事?”这话从曹操说出实在可笑,嚷了一辈子不信天命,如今也犹疑起来,难怪要避讳旁人。
张鲁早听说他读了自家的《老子想尔注》,心下不免自得,也乐于向他传道,便悉心解说:“大道变化无常,万里相望,上下无穷,周流六方。守之即吉,不守即伤。其付有道,使善人行之,其寿命与天地为期。夫德有优劣,事有本末,凡事悉道之也。将兴者得善,将衰者得恶,比若土地,得良土即善,得薄土为恶。”
“得良土即善,得薄土为恶?这比方倒也有趣。”曹操边思索边喃喃道,“岂不是说人之成败生来已注定?”
“非关功利成败,仅论修道。”
曹操不禁蹙眉:“那你所言‘其寿命与天地为期’,岂不是非天生异质不能及?”
“然也。”张鲁诡秘一笑,“仙自有骨,非行所臻。”
曹操窥破门径笑而不语——这玩意儿果真蒙人,其实用尽毕生精力也不能修仙;他却不承认修仙是假,反说一般人资质不足没有仙骨。那什么样的人有仙骨?真正修成神仙的谁又见过?左不过答案又是一句“道可道,非常道”,颠来倒去岂尽虚言!
张鲁似乎看出他轻视道学,紧接又说:“大道虽不能使人人至仙,但亦可治身治民。古者神人治身皆有本也,治民乃有大术也。”
“愿闻其术。”曹操对这些也很感兴趣,张鲁能将汉中之民治理得无欲无求安分守本,怎能不讨教?
“天道茫茫,天术亦然,未可尽言。”
又是大道无形这一套!曹操耐着性子追问:“其虽茫茫亦可窥之,张公既称天师,可试言一二。”
张鲁本不想深论这话题,但他反复追问,只好坦言:“治者贵在知,未知其本末,安能得治哉?而知者贵在得其大要。可使万物生各得其所,六极八方远近欢喜,万物不失其所,唯自然者。似世间凡人,岂能安八方四远,行恩不失牦毛?德、仁、义、礼、文、法、武各异治,俱善有不达,而各有可长,亦不可废,亦不可纯行。总而言之,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
曹操听罢倒抽一口凉气——张鲁表面装神弄鬼,实际精明得很!凡事不能求全责备,均衡而务大体。张鲁不反对刑罚、武略的作用,权衡利弊,圆滑变通,也就无怪乎他传道治军两不相误了。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这道理若非遍观古今成败岂能得出?其实张鲁本质上是为政之才,而且是极其高明的为政之才,只是披了一件神明的外衣。
想至此,曹操已不仅仅是佩服,甚至有些畏惧了,不禁有感而叹:“你所言甚是有理。自先帝以来天下混乱,苍生多遭涂炭,纠其本末皆因孝安帝以来诸君王不知民生、不察得失所致。”
张鲁听他认同也甚欣喜,进而又言:“天下之本由先王治,后世效之而小小失其纲纪,灾害不绝,更相承负,稍积为多,因生大奸,为害甚深。动为变怪,前后相续,而生不祥,以害万国。君王不知,遂相承负,不能禁止,令人冤呼嗟天。使正道失其路,王治为其害,常少善应,人意不纯,转难教化,邪气为其动。帝王虽愁,心欲止之若渴,而不能如之何。君王纵有万人之仁德,亦不能止祸。”他所说虽以道发论,但皆治国之言,主张清静无为遵循古法,甚合老子之学,却又不离实际有所阐发。
曹操赞同他所言天下祸乱之因,却不甚赞成墨守古法一成不变,故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天下已走到这一步又能如何?”此言出口又觉苦涩——这话倒像是说自己,我还不是茫茫然走到今天这步,回也回不去吗?
张鲁全未察觉曹操在遐想,他话匣子已开,索性把胸中所想都倒出来:“天下欲乱君王欲惑,反以为行善无益,天道无知。禁民为恶,愁其难化,酷其法令,急其诛伐。乃至一人有过,殃及邻里,被冤者愈多,恶气日以增倍!”说到激愤之处他不禁张开双手仰望天空,“又以为道德无用,废之不行,选吏唯试其才,使衣冠之徒趣利射禄,是为乱天仪!此等无道之治,安能与皇天心合乎?”
言者无心听着有意,曹操已暗自心惊——选吏唯试其才,使衣冠之徒趣利射禄,这说的不就是我吗?难道这厮故意讥刺?
可曹操冷眼旁观,张鲁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全不似故意说他。这反倒令他更疑惑了——难道“唯才是举”错了?难道我数十年抑制豪强都不对?我真的是乱天仪?不对,错的肯定是他,这些话是故弄玄虚的。袁绍不就挟豪强以自重吗?如果我错了,怎么可能击败袁绍呢?等等!官渡之战难道就没有侥幸?我究竟因何战胜袁本初的?是为政胜之,还是仅兵略胜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曹操从未考虑过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现在忽然想起脑子便乱了,恍恍惚惚不得其解,迷离之际仿佛觉得站在不远处畅谈的不是张鲁,而是袁绍,那个挥之不去的老朋友、老对手又回来了!继而又觉头昏眼花,左手的麻木感渐生,而且这次不仅是手掌,已上延到臂腕。
其实早在出兵前曹操已种下病根,出散关、破羌氐一路得胜,但辛劳赶路病情越积越重;在阳平关本已无法忍受,若非机缘巧合使其制胜,很可能这会儿已回邺城了。只因平定汉中喜出望外,天气转凉心情舒畅他才心态上渐觉好转,但病根却没有除;今日出游爬山,又吹了阵山风,既而思虑堪忧,终于又勾起来了。
52书库推荐浏览: 王晓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