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恽全然不知姐夫跟自己不在一条船上,还替他出谋划策:“如此最好,不过你也别怠慢五官将。倘若事不可解,我帮你周旋,毕竟我是曹门之婿。”
陈群望着懵懂的内弟,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一场储位之争从宫闱闹到朝堂,从邺城闹到许都,闹得手足同朝异心、夫妻同床异梦,真是可悲可笑!好兄弟,有朝一日你明白实情可别埋怨姐夫。我也是一番苦心,你乃曹门之婿,我又是你荀门之婿,绝不能一棵树上吊死。若曹丕为尊,陈兴荀衰,我提携你;倘曹植得立,荀兴陈衰,那时你再帮衬我。荀、陈两家攸关颍川士人之兴衰,无论如何也要屹立不倒,此中奥妙你慢慢就会懂了。不是姐夫信不过你,只是你还年轻,仕途如战场,有真刀真枪,还有冷箭暗算,倘若避匿不及中了暗箭,一人落马就能绊倒一大片。焉能不慎?
“姐夫,怎么了?”荀恽觉出他有点儿心不在焉。
“没什么。”陈群挤出一缕苦笑,目光转向远处群臣,喃喃道,“我在想……这些许都遗臣争相来送我,看似恭顺,可谁知他们心里究竟有何算计。世间最难知者——人心也!”
陈群、荀恽郎舅之间说体己话,来送行的群臣不便聆听,都退得甚远,各自盘算心事。已跟陈群说上话的暗暗祷告,希冀他言出必行帮忙美言;还未逮到机会的人不错眼珠盯着陈群,只待他们叙完家常再凑过去。唯独韦晃心下矛盾,刚才他已下决心开口求人,让荀恽拖了一阵又开始动摇,名声重要还是实惠重要,实在难以取舍。
就在他自己跟自己较劲之时,忽听耳畔传来一声呼唤:“这不是韦兄么,你怎也来凑热闹?”这声音韦晃再熟悉不过了,是近两年与他走动甚近的少府耿纪。
同一个地方的名门大族往往多有深交,在朝为官就会结成乡党,攻守同盟互相扶持,而且越不得志就越抱团。曹氏为政也依赖乡党,核心智囊为颍川人,地方干吏多兖州人,掌握兵马的多是沛国同乡,这三个地方的人更易得到重用,其他州郡就不免有些吃亏。关中士人势力较弱,特别是韦端、段颎那代老臣死后,许都之官唯少府耿纪、太医令吉本算得上人物,一个扶风人、一个冯翊人,却都不太得曹操信任,所以韦晃调任许都,立刻被他们拉进这小圈子;而韦晃在许都人生地不熟,有同乡照顾也觉方便,与耿、吉二人越走越近。
耿纪相貌颇为不俗,生得净面长须、目若朗星、鼻直口正、大耳朝怀,加之身材魁伟白发不多,很难想象他已年逾五旬。少府乃九卿重臣,但他今日不穿深服,不乘马车,只一身青缎便服,头戴武弁,足蹬单靴,独自骑马而来。韦晃诧异:“耿公为何如此装扮?”
耿纪捋髯而笑:“我并非给姓陈的送行,只是出来逛景。”
“旷湿之地有何景致可逛?”
“谁说无有?”耿纪举马鞭往人群一指,“这帮厚颜无耻、舐痈吮痔的官难道还称算不上奇景?”
这话正戳韦晃软肋,心头一阵狂跳:“耿公之言未免刻薄,为了功名前程又有何办法?多多体谅吧。”
耿纪却不接受这论调:“大汉乃威严之邦,以往什么时候士大夫似如今这般下作?上之所好,下必甚焉,此皆为政者之失。”话虽未挑明,矛头却已指向曹家。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宦官外戚乱政已久,不能都归咎于现今世道。”韦晃毕竟是相府掾吏出身,不得不对曹氏有所回护。
耿纪并不辩驳,转而道:“韦兄官居司直,肃清风纪乃你职责,可不该来凑这热闹。”
韦晃更感羞愧,忙遮掩道:“我与长文同为相府掾属出身,总得有点儿同僚之谊吧,来送送有何打紧?”
耿纪早知他心里拨什么算盘,却故意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倒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韦兄与邢贞那等无耻之徒同流合污,打算谄媚曹氏另谋高就呢!哈哈哈……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韦晃变颜变色:“怎、怎么可能啊!我身为司直岂会屈媚下僚?真是笑谈。”极不自然地干笑两声。
耿纪也笑了:“我想也不会。韦兄出身名门,先祖韦贤、韦玄成两代名相,忠心耿耿辅保大汉,怎会自甘堕落谄侍权臣?似你我这等家世的人可要守住良心啊!”
韦晃是名门之后,耿纪的家世更了不得。扶风耿氏乃汉室功臣,耿纪的先祖是中兴名将耿弇,跟随光武帝打天下,破铜马、讨赤眉、征张步、战隗嚣,平定四十六郡、攻克三百余城,官拜建威大将军、爵封好畤侯;兄弟子侄六人封侯,婚配皇室荣宠无比。但物极必反,至孝安帝年间,大将军耿宝与车骑将军阎显两家外戚争权,耿氏落败,族人多遭贬谪;后来又因得罪“跋扈将军”梁冀,被诛灭十余家。经这两番挫折耿氏一蹶不振,如今在朝为官的只剩耿纪与其族叔、世袭好畤侯耿援。
不过耿纪绝非如他自己所言,是忠直冥顽、谨守良心之人,为了重振家族雄风,他早年间也曾心甘情愿协助曹氏,尚书令荀彧却偏偏瞧不上他,嫌他品性阴损,共事多年始终不洽。荀彧死后耿纪窃喜,以为将有出头之日,哪知身边之人一个个调往邺城,唯独他原地踏步,身为九卿职位倒不低,却毫无实权。天长日久耿纪渐渐明白了,耿氏虽已没落终是汉室功臣,而他那位族叔耿援之妻又是孝桓帝之妹长社长公主,皇亲国戚难被曹氏接纳;况且曹魏臣僚多颍川、沛国之党,他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关中人士哪摸得到?想清楚这些,耿纪索性不抱期望了,进而对曹氏萌生恨意,只是藏而不露。而韦晃这两年虽与他来往甚密,皆属同乡之谊,并不真了解他心中所想。
他俩说话这会儿工夫,陈群、仲长统已与其他人告别,上马登程。韦晃急得直跺脚,想追过去说话,无奈耿纪一边瞧着,方才被他捧得这么高,怎好食言而肥当面出丑?耿纪早把韦晃急切神情看个满眼,嘴上却道:“该走的都走吧,省得玷污朝堂。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与韦兄甘守臣节不屈权贵,千载之后必有公论。”
他这么说韦晃更不能追了,只能坐看良机错失,不禁嗟叹一声:“唉……回去吧。”
“难得出来一趟,一同逛逛如何?”
“连日暴雨遍地泥泞,许下屯田颗粒无收,这鬼天气有何可逛?”韦晃没好气道。
耿纪手指天际道:“天人乃为一体。水旱不调,阴阳失和,此乃为臣僭越,上天示警……”
韦晃身子一颤——朝野早有议论,说天象不佳乃曹氏称王所致,曹操对此深恶痛绝,抓了不少造谣传谣之人,耿纪这种言论若传扬开可不得了,他赶紧打断:“耿公切莫声张。”
“难道不对吗?”耿纪压低了声音,口气却没变,“孝章帝章和初年大旱,乃因外戚窦宪乱政;孝桓帝元嘉年间大旱,皆因梁冀祸国所致。《五行传》有云,‘貌之不恭,是谓不肃,厥咎狂,厥罚恒雨。简宗庙,不祷祠,废祭祀,逆天时,则水不润下。’干旱乃暴政之兆,洪涝因僭逆而起,如今两灾交替而至,曹氏是上欺君、下压民、获罪天地、人神共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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