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王。”夏侯惇重重磕头。
霎时间曹操感觉无比孤独,似乎身处万仞高山之巅,虽遍览天下声震四海,却再无一人能亲亲热热说上两句知心话。他心头堵得慌,却无可奈何,只得长叹一声,走入唯他独行的司马门……
太子册立国无大政,按理说就该按既定计划西征汉中了,可曹操似乎不着急了,每日里沉迷方术修炼之法,根本不提西征之事。众将有些沉不住气,却又见不到大王,钟繇、徐奕等人数次提起,却皆被曹操搪塞,只道等身体好转再做定夺。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这不是怠政嘛。
曹操不着急,刘备却急得很,时至年终之际汉中传来军报,刘备遣张飞、马超、吴兰等部进军下辩(今甘肃省成县西部),这可不能等闲视之了——下辩乃武都郡军事要地,而武都又是汉中北上出口,自刘备击退张郃侵入巴郡后,其势力向西北发展,如今这步棋是从西绕过汉中地界,自北面反切汉中,与当初曹操兵临阳平关之策不谋而合。若此计得手,汉中将陷入南北受敌的不利局面。
局势渐渐不利,曹操不能不有所应对,但即便如此他也没决意出征,只派都护将军曹洪分兵援救。曹洪虽负勇名,如今却也年迈,加之醉心敛财,整日手拿算筹计较得失,已无昔日果敢血性。曹操也不放心,又派骑都尉曹休、议郎辛毗充任其参军,而且再三嘱托:“汝虽参军,其实帅也。”把军务都托给他俩,之后便回铜雀台研究养生之道去了。
这两个月来最难受的莫过于曹丕,太子当上,受罪又开始了。曹操既不理事,就得由他出头,可他被父亲敲打又不敢太热衷,连宾客都不敢随便接待,这分寸实在太难拿捏。他每天到中台坐上半日,琐碎事宜与钟繇、徐奕共做主张,遇到大事一趟趟跑铜雀台,奏明父亲才拿主意;一过午时赶紧向父亲问安告辞,回到府邸把大门一关,谁都不敢见——这太子当的,简直就是活受罪!
眼瞅着冬去春来,又一年过去了,西征之事遥遥无期,就连曹丕都有点儿耐不住性子了。这一日清早入尚书台,坐在案前瞅着堆成山的公文,愁眉苦脸直打哈欠。武周、陈矫等人瞧出他有心事,不愿惹他烦心,商商量量就把公文发了。
傅巽口渴得紧,顾不得叫小吏自己取水喝,又倒了一碗端到曹丕面前:“太子请。”
“哦,多谢傅公。”曹丕想起身道谢却被傅巽按下了。
“太子身体不适?我见您脸颊红肿,是不是有些虚火?”
成天忧心忡忡能不上火吗?曹丕满腹心事也不便跟他说,只道:“最近父王又征召一批方士,我瞧这事有点儿过了。”
“谁说不是啊?”陈矫提起这事就有气,把笔一撂忍不住插言,“有个叫东郭延年的人,酷爱倒悬,说什么倒立可以长寿,这叫什么主意?还有个王真,会龟息之法,自闭气息如同死人,我倒瞧他露过两手,不过尔尔,天天闭气躺着,那长不长寿也无甚区别了。还有个叫郝孟节的上党游民,嘴里含颗枣核,据说好几年都不吃饭,也不知真的假的。”一席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
曹丕满面苦笑:“昨天父王又跟我说,陇西有个叫封君达的人,自称青牛道士,有长寿之术,命我设法找来,这等道听途说之事怎有头绪?”
“青牛道士?”傅巽哭笑不得,“据书籍所载,孝武帝年间有个青牛道士,坐骑青牛,服食水银,有百余岁。封君达若真是那个人,少说也有四百岁了,岂非奇谈?”
曹丕甚为苦恼:“真也好假也好,他既要找,就试试看呗。其实先前郄俭、左慈等辈倒还算有术之人,导引调息并非左道,只是此乃数十年修行所成。父王一把年纪,现在修行恐已难收功效,至于后来辟用的这批人……”他不敢直言是骗子,免得传到父亲耳中。
正说话间令史李覃走进来,抱着几卷文书慢悠悠放在曹丕案头,施罢一礼便往外走。武周笑呵呵叫住他:“李令史,听说你也在尝试辟谷之法,感觉如何?”
李覃将将三十岁,却也凑这热闹,两天饿下来脸色苍白,身子直打晃,却道:“神清气爽……神清气爽……”慢悠悠走了,众人掩口而笑。
傅巽却脸色凝重,喝了口水道:“我看一点儿都不好笑。这等人乃幸进之徒,大王好方术,他就跟着也信,这不是谄媚吗?听说有个军吏,每天清早在辕门打坐,说是练气,这不是故意做给旁人看吗?照这样下去,养生之法没寻到,倒培养一帮小人。原来只一个孔桂,现在到处都是孔桂。”
曹丕小心谨慎,生怕点名道姓惹是非,反岔开话头,取笑道:“有一桩趣事,前天我到铜雀台时寺人严峻正跟左慈说话,我过去一听,严峻竟打算学房中术呢!”
“哈哈哈……”众人笑得前仰后合,连书简都掉地上了。
傅巽呛了口水,咳嗽着道:“阉人要学房中术?哈哈哈……太子得好好问问严峻,这小子八成有对食了!(对食,古时宫廷中宫女与宦官私下结成的挂名夫妻)”正乐不可支,却听外面有人吵吵嚷嚷——相国钟繇与参军裴潜一前一后进来。
裴潜喋喋不休:“朝廷为何不让我回代郡?我要见大王!”他原是代郡太守,最近才调回来,临时给个参军的头衔。
钟繇道:“大王不会见你。兖州刺史司马朗病逝,大王已指定你接任。你在代北多年饱尝艰辛,调你去中原为官不是好事么?”
“卑职没说不好,可我在代郡的差事还没办完呢,若换他人代替必然生乱。”裴潜满脸桀骜不驯之色。
陈矫也帮着劝:“大王没否认你的政绩,官职总有调动吧?”
“那杜畿、吕虔、梁习之流怎么没迁过?我哪里比不了他们?”朝廷总有些威震一方久不更易的人物,似田豫镇幽燕,吕虔镇泰山,梁习镇河朔,蒯祺镇房陵,杜畿镇河东,苏则镇西凉,不论形势如何变迁,他们却雷打不动,不升不降牢牢待在岗位上,这便是旁人莫及的地方人望。
钟繇实在拿他没办法,只能实言相告:“明白告诉你,大王嫌你治胡太严。如今代郡乌丸已向我国称藩,若仍以严苛之法治之,未免有失公道。”
“公道?”裴潜笑了,“在下于百姓宽,于诸胡峻,有何不公?今继任者以为我之法令太严,而事加宽惠;乌丸素骄恣,过宽必弛,既弛又改以严法,这一宽一严变来变去,就要出乱子了!”
钟繇无奈:“老夫知你所言有理,此上意也,我也无权变更。”这倒是实情。钟繇虽居相国之位,实际也跟尚书差不多,他手下魏讽那帮人都无实权,不过是充门面。想来曹操是以司空、丞相起家,开府纳士篡夺汉权,岂能让别人效仿?自己儿子尚且信不过,就更别提外人了。裴潜不服不忿闹一场,终究无可奈何,领了兖州刺史的任命,怏怏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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