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旁人,何必君臣相称?”
“是。”曹植虽听他这么说,心里却仍忐忑,“小弟明日就要领兵赶赴襄樊了,兄长可曾知晓?”
“方才已听说。”曹丕直言不讳,“当此危难之际,三弟蒙受重任要全力而为才是。”
曹植听这话似实又虚,更觉不安,索性挑明:“我与兄长君臣而兄弟,按理说不该僭越兵权,可……”
“别说了!我明白。”曹丕无奈苦笑,“这全是父王的主张,他老人家之意谁能违拗?”
曹植稍觉踏实了些:“兄长放心,此番征战无论成败,班师之日小弟必缴回兵马,辞去将军之位,绝不叫兄长为难。”
曹丕凝视他片刻,继而苦笑摇头。
“莫非兄长信不过我?”曹植急于表白。
“傻兄弟,我哪曾信不过你?莫说三四万人马,就是把倾国之兵交付你手,兄长也信得过。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知你是谦谦君子、良善之人。”说到这儿曹丕却顿了顿,“不过其他人就难说了。”
“其他人?”
曹丕回眸营寨,森然道:“古人云,‘贱不逾贵,少不凌长,远不间亲。’可世上偏有好乱幸进之徒。费无极佞幸进谗,遂有太子建出奔;刘屈氂(mao)构祸巫蛊,致使太子据败亡。就算骂名千古的胡亥,他也未必想过要当秦二世,终究架不住赵高蛊惑……别人且不论,就是咱的父王,当年乃是大汉纯臣,可是建功立业得陇望蜀,再有董昭等辈时时劝进,心志也就不一样了。”
曹植闻听此言打了个寒战,倏然下马,单膝跪地伸手指天:“兄长既有此言,小弟对天立誓——今生今世恪守臣道,忠于兄长,绝不听信旁人蛊惑。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若有分毫违背,叫我天打雷劈尸无葬埋!”
“哎呀!”曹丕匆忙下马,“我不过随便说说,何至于此?”伸手欲搀。
“但欲兄长能知我满腹挚诚,暴虎冯河又岂能拒?”
曹丕闻听此言甚是动容,把牙一咬:“也罢!”一撩袍襟随之跪倒,“昔日相士朱建平断我寿过八十,我曹丕今朝立誓——倘若我无情无义苛待手足,叫我损阴折寿不得正命而终!”
“兄长……”望着曹丕真挚决然的面孔,曹植满胸热意,内心中最后的一丝防线融化了。
“哟!太子与侯爷做什么呢?莫非哥俩犯了童心,一块儿捉蛐蛐玩?”朱铄开着玩笑赶上来。
这荒郊野外的,哥俩在地上跪着确实不雅,曹植不禁莞尔一笑,与兄长相互扶持着站了起来。曹丕拉过缰绳,瞥了朱铄一眼:“越来越没规矩,竟拿我们取笑。”
朱铄乐滋滋道:“太子和侯爷当赏小的。”
“你以下犯上取笑我们,反而要讨赏?”
朱铄道:“犒军的酒肉都送完了,小的做事谨慎,方才仔细看了看。也不知谁帮太子筹办的此事,其中竟有十几坛常山郡进贡的上等佳酿,这么好的酒叫那帮兵痞灌肚子岂不可惜?我偷偷把这十几坛好的挑了出来,太子留着自用。”说罢往身后一指——果见有十几名亲兵怀里抱着酒坛跟上来。
曹丕摆摆手:“犒军的酒带回去岂不惹人闲话?你把这些酒都送到临淄侯营中吧。”
曹植有些不好意思:“大哥,这……”
“几坛酒算什么?你素来好饮,收下吧。权当为兄一点儿心意。”曹丕满不在乎。
一来盛情难却,二来曹植也确实好酒,昔日临淄侯府门庭若市之时,他与刘桢、刘修等风流客哪一日不饮?若不是喝得大醉,焉能闯出私开宫门的大祸?这会儿见了美酒,曹植旧病复发跃跃欲试,忙凑过去启开一坛嗅了嗅:“啊!确是好酒,既然兄长执意赏赐,小弟受之不恭。”
朱铄更凑趣道:“太子与侯爷多日未会,逢此佳酿何不小酌?”
“子建明日还要领兵,这不好吧?”
朱铄已经提出来了,曹植怎好推辞,忙道:“时候早得很,喝喝酒又何妨?不瞒兄长,小弟也迫不及待想尝尝这佳酿滋味如何。”
曹丕仰面大笑:“也罢!干脆今晚我就住到你营中,喝罢了酒咱兄弟抵足而眠,明晨一起应卯。”
“对对对。”曹植心下五味杂陈——兄弟间正该如此,若早这么彼此交心,省却多少麻烦!谁坐那个位子还重要吗?
拿定主意兄弟同奔曹植军帐,朱铄也张罗一干亲兵去护卫。太子与一般王子有别,曹丕到曹植营帐等同君入臣宅,辕门帐口的亲兵皆被朱铄带的人顶替。兄弟俩净面落座,刚说了两句闲话,美酒馐肴便纷纷摆上——朱铄早有准备,令人在自己营中做好了菜肴,用提盒携了来;曹植的庖人也不敢怠慢,又进了些酒肉;卞王后时常赏给曹植些果品,这会儿也一股脑儿端出来,甚是丰盛。
酒香四溢的佳酿满上盏,曹丕瞧曹植迫不及待的急相,心下暗暗好笑,把盏道:“贤弟明日督军,我先敬你一盏,但愿平定荆蛮马到成功。”
“请!”曹植毫不推辞一饮而尽,随即仰面而笑,“好酒!这是十年陈酿。”曹氏父子皆好酒,曹植更是此道魁首,入口便尝了出来。
曹丕亲自把酒满上,举盏道:“这第二盏酒我还要敬贤弟,这段日子多亏你侍奉爹娘膝前承欢。”
“自家兄弟何必提这个?”
曹丕却执意要提:“人言当官不自由,其实当太子又何尝不是?我为长兄本当率先恭奉父王,无奈国事在身,这也是忠孝难以两全。以后还多多指望你,望你出兵早日得胜,侍奉父王早早回京,也免得我时时惦念。”话说到这份上曹植也不好推辞,又饮了。
曹丕第三次满酒,但这次未曾开言先长叹一声。曹植不禁相问:“兄长为何叹息?”
“想起以往你我争储之事……”
“咳!兄长怎又提起?”
曹丕连连摆手,示意他听自己说完:“过往之事皆可不论,只是弟媳之事令我久久不能安心哪!”
此言一出,曹植的笑颜消失得无影无踪——崔氏之死是他抚不平的创伤,其实他也因此对父亲有所埋怨,可身为人臣人子无法表露,只能积郁于心。壮年公侯岂能为鳏夫?妻子死了当择名门续弦,不过崔氏在曹植心中烙印实在太深,他无心再娶亲,只是把侧室陈氏扶正草草了事。此刻曹丕把他心头最不能触及的隐痛挑明,曹植焉能不悲?方才的谈笑风生全然不复,他信手搬过酒坛,自斟自饮起来,仿佛是想用这烈酒麻痹内里的伤痛。
曹丕也满面愁容,静默片刻才道:“谈起你妻愚兄有愧,她虽非因我而死,可父亲是为了扶我为太……唉!叫愚兄如何是好……”
“此事与兄长无干。”曹植猛地把一盏酒灌下肚,决然道,“我不怨你,也不怨父亲。这就是命!谁叫我们夫妻摊上这等命运!”除了把这不幸归结为命运安排,他还能怎么排遣呢?可话虽这么说,曹植眼中却俨然闪过一丝泪光。
52书库推荐浏览: 王晓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