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宫西侧垂着一道薄薄的纱帘,王后卞氏也率领着诸位夫人守候在那里。虽说卞王后快六十岁,又新添丧夫之痛,打熬了这么多天,精神依旧很好。此时她眼光熠熠、神态祥和,时而伸手轻轻抚摸丈夫的棺椁,口中念念叨叨。但没人知道她在倾诉什么,连跪在她身边的侍女都听不清——
我总想跟你聊聊心里话,可你总是不耐烦,总不听我说。现在你终于安静了,我总算可以向你一诉衷肠了。夫君,如果你还能听见,别生气、别着急,静静地听我说,好吗?
这辈子真快,有快乐也有悲伤,我与你邂逅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一转眼,你已经不声不响睡在这里了。当初你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官僚子弟,我只是卑贱的歌伎,如今呢?改变得太多、太快,让人缓不过气来。我可从没想过自己能做王后,做梦都梦不到,甚至连当你的正室妻子都没奢望过,原以为我这种出身的女人只能充当玩物,即便嫁人也只配委委屈屈做小,哪敢设想母仪天下?你真是给我一个天大的意外……这些我当初都没想到,但平心而论,你当年何尝想到有朝一日能裂土称王?
那些跟随你打天下的人都说你变了,但我知道,你没变,你还是当初的曹孟德,或许随着地位提升对某些事的看法变了、心态变了,但灵魂深处的东西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欲望!驱使你这一生的始终是欲望。
其实你不是很招女人喜欢,你并不高大英俊,风流倜傥更是与你不沾边。不过你心思灵巧,又有几分文才,总能给人意外的惊喜,与你一起生活不沉闷,这是优于常人之处,但你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活了一辈子,我从没见你满足过;你永远要去争、要去斗,要不择手段去抢!无论你有多大学识,你有何种借口、何种理由,都无法否认是欲望驱使着你,你贪名、贪利、贪色、贪口舌之欲……没有你不贪的东西。
从一介不得志的孝廉,到县令、到郡守、到司空、到丞相、再到称公称王,国家大事我不懂,但对女人你从没停止过欲望。试问当初你若安于原配夫人丁氏,还会有我迈进曹家门吗?刘氏、环儿、秦氏、尹氏,你总不满足,总想得到更多。现在我告诉你,我并非不在意,我真的很吃醋!但有什么办法?我既来得,别的女人也来得……
对王氏你就像骗子,花言巧语把人家寡婶弄到手,结果非但致使兵变,连儿子、侄子都连累死了。你总爱讲道理,可做事最不讲道理的人偏偏是你。对杜氏你像强盗,霸王硬上弓,不管她曾跟过秦宜禄还是吕布,甚至对关羽的许诺也抛到一边。你总吹捧信义,可最不守信义的人也是你。对臣妾你又像个猛兽,似攫取猎物般一块一块吞食着她的美色,但有一天你发现她是个障碍时,就毫不客气地掐断她的脖子,夺走她的子嗣。你总指责别人无情,可最无情的还是你。甚至连女儿都被你充当争夺天下的工具……
我总在想,你对原配丁氏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呢?连你自己都不否认,你从来没爱过她,可为什么还对她有那么多羁绊?你所留恋的其实是当初不得志之时她对你的照顾和支持;若不是她将曹昂养大,你对她会高看一眼吗?我曾经设想,如果曹昂是病死,你是不是早就毫无怜爱地把她休掉了?正因为儿子因你而死,你才会对丁氏愧疚,你才久久不能决断……面子!说穿了就是面子。你把她轰出家门几十年都不肯把我扶正,其实也还是为了面子。
正如你自己所说“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你从小没有娘,其实这决定了你的一切。别小看没有母亲,我是四个儿子的母亲,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你没感受过无私的母爱,意味着你幼时不曾被人真心关怀过、理解过,所以你也不懂得怎么样理解别人……公爹他老人家其实也是个权力野兽,只是你们选择的路不一样罢了;他身为宦官养子,遭受的苦难不比你少,他比你更自私、比你更缺乏感情,能给你多少正面的影响?至于你那个弟弟,仿佛他的存在就是为了衬托你的高明,不否认你们兄弟情深,但你永远是俯视他,似乎他对你而言只是寻找自信的途径。这就是你们老曹家,扭曲的家庭,偏激的父子!
你所坚信的一切理念都不是别人教你的,而是自己摸索出来的,所以你才那么自信、那么笃定,你才会觉得世上只有你自己是对的。固然你也遍览诗书、你也广交友人,但那都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进一步肯定自己。
不否认你有一副热忱之心,但是你从来不曾站在别人的立场考虑过问题。哪怕你是为别人好,也只是站在你的角度,觉得怎样做才是好的,从没设身处地为别人想过,从没考虑过别人能否接受。所以在你看来,不接受你的意见就是不识好歹,反对你就是错误;甚至对你的朋友,一旦你发现他们与你有分歧,转而就把他们视为敌人!事后你也会后悔、也会自责,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些悔恨都只是良心的不安,你所得出的教训也只是适当克制自己,而不是去体恤别人,这就注定了你在某些方面必然一错再错……你就是个木匠,挥动斧锯,要把一切都修成你理想的模样。最后称了王、开了国,臣子们也渐渐摸透了你的性情,没人敢发出不和谐的声音,我们这些女人更噤若寒蝉。可你主得了身前,主得了身后吗?儿子们能完全如你所期待吗?
想到这里,卞太后轻轻抬头,瞧着跪在灵堂另一侧的三兄弟——折腾了这么多天,三个儿子都瘦了,不过神情却大有不同。曹丕固是一身重孝满脸肃穆,却眼光熠熠,老爹走了,他的时代到来了,恐怕内心里实是喜大于悲吧?曹彰面无表情跪在那里,连头也不低一下,直愣愣盯着棺椁,与其说伤感,还不如说是不忿。最憔悴的是曹植,愁眉微蹙须发凌乱,两只凹陷的眼睛空洞无神,宛如深邃的枯井,这不仅是丧父之痛,似乎世上的一切都令他失望。
令卞太后难受的是,三兄弟虽然并排跪在一起,却没任何交流,仿佛临时凑在一起的陌生人。她心如刀绞,没有勇气再面对这情形,于是又把目光转回到丈夫的棺椁上——
老冤家,儿子们闹到今天这步田地全都怪你!
你既真心觉得丕儿当立,就该替他着想;你若觉得植儿或彰儿更合适,就该当机立断。十个指头还不一样长呢,想一切都随你的意,可能吗?
丕儿成为太子,固然你的权威被他分享了,但好歹没脱离你曹家的圈子,他是你的继承者啊!身为父亲难道不愿自己儿子被人尊敬?你提拔彰儿、爱怜植儿,总该有个限度,有时候我都看不懂,你重视他俩是真心觉得他们可惜,还是仅仅为了压制丕儿。你逼死儿媳之时何尝犹豫过?与其事后补偿,又何苦做让孩子痛心的事?
我明白,后来你又希望他们兄弟好,你觉得彰儿、植儿是丕儿的膀臂,让他们适当掌权是好事,但方式不对,还是那句话——你永远是站在你的角度看问题。
你不肯做皇帝,人们有种种猜测,但在我看来你也不配当皇帝,单凭你对孩子们的态度,你就不配。你追求的是自己的权威和理想,却没看清家族的长远利益,或许在战场上你够明白,在朝堂上也半明半昧,但在传承方面你完全糊涂。丕儿成为太子后,你就应该让他有权威,让他做弟弟的主,你完全可以把提拔彰儿、植儿当做是嘱托,私下告诉他,让他自己去办。日后你不在了,他亲自提拔兄弟、照顾兄弟,植儿、彰儿岂不感恩?他们兄弟之情岂不更深?可你偏偏要摆君王的架子、要摆父亲的权威,所有得人心的事都得你自己做,丕儿作何感想?又怎能不使一向骄纵的彰儿萌生非分之欲?丕儿没走你让他走的路,你生气、你失望,可是我真想问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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