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葡萄发现这个二哥和土改工作队的解放军亲得很,和她却淡淡的。完全不像她小时候,念错字他刮她鼻头。二哥也不喜欢村里的朋友们叫他铜脑,叫他他不理,有时眉一皱说,严肃点啊,解放军不兴叫乳名儿。史冬喜们就叫他“啊严肃”。
孙少勇只是在一个人也没有时才和葡萄说说话。他有回说:“葡萄成大姑娘了。”
葡萄说:“只兴你大呀?”
孙少勇笑笑。他对葡萄个头身段的变化没有预料,那么多年的劳累,背柴背粪,没压矮她,反而让她长得这么直溜溜的,展展的。只有她一对眼睛没长成熟,还和七岁时一样,谁说话它们就朝谁瞪着,生坯子样儿。过去史屯的村邻就说过王葡萄不懂礼貌。他们的意思是,凡是懂礼貌的人说话眼睛总要避开对家儿。比如小媳妇说话,耷拉下眼皮才好看。大闺女更得懂得不往人眼里瞅。少勇倒是觉得葡萄在这点上像个女学生,像大地方的洋派女学生。
“葡萄,问你个事吧。”
“问。”
“你跟孙怀清接近,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把那些现洋藏哪儿了?”
“孙怀清是谁?”葡萄一副真懵懂的样子。
“二哥问你正事。”
“孙怀清是谁?你告诉我。”
“不就是我爹嘛。”
“我当二哥忘了。要不咋一口一个孙怀清地叫。村里人见我还问:二大可好?在牢里没受症吧?俺爹现洋可是多,不过他不叫我告诉别人。”
“二哥也不能知道?”
“那我得问了爹再说。”
“看你这觉悟。”
“觉悟能吃能喝能当现洋花?爹攒那点现洋多费气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三百六十六天在干活儿。”
“就不告诉二哥?”
“二哥自个儿去找吧。屁股蛋子大的地方,能藏哪儿去?”葡萄说着咯咯直乐。
第二天葡萄去史屯街上卖她自己绣的几对鞋面,见孙家店铺后面又是热闹哄哄的。她跑过去,马上不动了:孙少勇带着土改工作队的解放军正在撬后院的石板。店堂里挖了好几个洞,但都是实心儿,没挖到什么地窖。葡萄心想,二哥出去得早,小时也很少来店里,所以不知道地窖的方位。看他急得团团转,葡萄心软了,想把他叫一边儿,悄悄告诉他。可二大和她叮嘱过多少次:可不敢叫任何人知道咱的地窖。她应承过二大,就不能糟践二大的信任。解放军也好,国军也好,土匪也好,她都得为二大守住这秘密。谁看见二大辛苦了?看见的就是二大的光洋。只有她葡萄把这头的辛苦和那头的光洋都看见了。
挖了一天,把院子挖得底朝天,啥也没挖到。孙少勇一边往身上套棉袄,一边跺着脚上的泥,剜了葡萄一眼。葡萄哪那么好剜,马上啐了他一口。两人这就各走各了,再见面成了生人。
有天夜里葡萄把老驴牵出来。她明白工作队的人和孙少勇盯着她。存心把动静弄得特别大,还去工作队的屋借他们的洋火点灯笼。她在老驴嘴边抹了些豆腐渣,一眼看着像吐的白沫。她只跟老驴说话:看咱病成啥了?还不知走不走得到街上。咱有三十岁了吧?可不就光剩病了。葡萄一边说一边把老驴牵上台阶,打开大门出去了。她到了孙家作坊的后院外,搬开一堆破罐烂缸,下面的土封得好好的,揭开土盖子,她下到地窖里,把藏在地窖壁缝里的一麻袋银洋分作两袋拎了上去。
葡萄关上地窖门,把两袋银洋搁在老驴背上,抽下头上的围巾,掸打着身上的土。她抬起头时,见面前站着个人,烟头一闪一闪。
“葡萄,是我。”
“还能是谁?!”
“葡萄,二哥教你识字读书,你记不记得?”
“你是谁的二哥?”
“那是教你懂道理哩。”孙少勇说着,往葡萄这边走。
葡萄弯身够起地上的一片碎缸:“好好站那儿,过来我砸死你。”
孙少勇站下了。他想她真是生坯子一块,一点不识时务。但他记得他过去就喜欢她的生坯子劲。铁脑在外面和人打架吃了亏,她便去帮着打。她对谁好是一个心眼子,好就好到底。那时她才多大,十岁?十一?“二哥、二哥”叫得像只小八哥儿。
“我说葡萄,你懂不懂事?”
“不懂。”
“你浑你的,也为二哥想想。二哥在队伍上,不和地主家庭、封建势力决裂,往后咋进步哩?”
葡萄掂掂手里的碎缸片。有五斤?六斤?
“你把这些现洋交出去,叫他们分分,爹说不定能免些罪过。共产党打的是不平等,你把啥都给他分分,分平了,就没事了。”
碎缸片“当”的一声落下了。她没听见二哥后半截话。她只听懂现大洋能救二大的意思。没错呀,哪朝哪代,现大洋都能让死人变活,活人变死。现大洋是银的,人是肉的,血肉之躯不像银子,去了还能再挣。性命去了,就挣不回来了。葡萄葡萄,心眼子全随屎拉出去了!她把牵驴的缰绳往前一递,孙少勇从她手上接过去。
第二天葡萄和孙少勇站在孙家百货店里,肩并肩地把六百三十块银元交给了土改工作队。葡萄给女队长好好夸了一通,说是觉悟提高得快,一步成了积极分子。葡萄对她的话懂个三四成,但觉得美着呢,甜着呢。只要二大免去枪毙,慢慢总有办法。她想二哥铜脑比大哥银脑聪明,大哥把二大闹进了大牢,二哥说不定真救了二大的命。最初她见二哥军装上衣兜里插两杆笔,下面的兜让书本撑出四方见棱的一块,以为他是那种读太多书没屁用的人。
葡萄和少勇完全和解是在十天之后。那天她见孙少勇在翻检店里药品,看见他军帽下露出的头发又脏又长,她心里动了一下。
黄昏她烧了热水。她站在院子里朝男兵们住的屋吆喝:“二哥!我烧了热水了!”
孙少勇跑出来,莫名其妙地笑着:“烧就烧呗。”
“你来。”她说。
“干啥?”
她把他引到自己的磨棚,里面有个木墩子,上面坐个铜盆。热水冒起的白色热气绕在最后一点太阳光里。少勇问她弄啥,她一把扯下他的军帽,把他推到铜盆前面。
“咋着?”她看着他,“没剃过头啊?!”
少勇明白了,弓下腰,把头就着盆,一边直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葡萄不理他,一手按住他的脖梗,一手拿起盆里的手巾就往他头上淋水。
少勇马上乖了。是葡萄那只摸在他脖梗上的手让他乖的。他从来不知道光是手就能让他身体有所动作。那手简直就是整个一个女人身体,那样温温地贴住他,勾引得他只想把眼一闭,跟她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少勇不是没碰过女人的手。他不知和多少个女同事、女战友握过手。那不过都是些手,和葡萄的太不一样了。葡萄的手怎么了?光是手就让你明白,她一定能让你舒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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