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嘴没说完的话噙在舌头和牙齿间了。
推开的门口,站着孙少勇。他穿一身深蓝色咔叽,四个方方的口袋,和他过去的蓝学生服有些像。
葡萄说:“二哥!”
她奇怪自己一脱口叫得这样响亮、亲热。他又是十几年前去城里读书的二哥了?
少勇走下台阶,先打量她身体,又往她窑洞里看。她身体没有变,还是直溜溜的,胸口也不像奶娃子的女人,松垮邋遢。
“找谁呢?”她问。
“你说我找谁?”他说着只管往屋里去。
她把洗完菜的水端到猪槽边上,倒进正煮着的猪食里,又用木棍搅了搅。她眼睛就在他背上,跟着他进屋,站住,探身往这边瞅,又往那边瞅。等他转过身,她眼睛早就在等他了。
他看她好像在笑,好像是那种捣蛋之后的笑。小时候她常常蔫捣蛋。但不全是,好像还有点儿浪,像浪女人得逞了那种笑。
“找着没?”她问。
“你叫我看看孩子。”
“谁的孩子?”
“不管谁的孩子,叫我看看。”
葡萄正要舀猪食,少勇的手从她身后过来,拿过破木瓢,替她舀起来。她见他每盛一瓢食,嘴唇一绷,太阳穴凸出一根青筋。她心里又是一阵心疼:这货不咋会干活儿,到底十几岁出门做书生去了。也不知平时谁给他洗衣洗被单哩。
“你叫我看看孩子吧。看看我就死心了。”
他是还没死心——假如孩子长得像他,他那半死的心就给救活过来了。假如孩子长得像史冬喜那么丑,有俩大招风耳一个朝天鼻,他的心就可以好好死去了。
“看看谁?”她说。
“葡萄!”他扔下木瓢,“你把孩子搁哪儿了?”
“搁粪池里了。生下来就死了,不搁粪池搁哪儿?”
“你把我孩子捂死了?!”
“谁说是你孩子?!”
“你叫我看看,我就相信他不是我的孩子!”
“是不是你也看不成了。早在化粪池里沤成粪,长成谷子、蜀黍、菠菜了!”她把正打算做菜馍的一小篮菠菜往他面前一撂。
他看着她。世上怎么有这么毒这么恶的女人?你待她越好,她就越毒。而她毒起来又恁美,眼睛底下有那一点儿浪笑,让你不相信她对你就只有个毒。他上去一把抱住她。她又跳脚又撕扯,但眨眼工夫就驯顺起来。把她刚搁到床上,他手伸下去一摸,马上明白她是怎么回事,那毒全是假的。
过后两人全闷声不响。又过一会儿,外头天全黑了。
“你把孩子给谁了?”
“你别问了。”
“像我不像?”
“问那弄啥?”她一翻身坐起来。
这时狗又叫起来。叫叫变成了哼哼,撒娇一样。
葡萄马上穿衣服,拢头发。她知道花狗听出了冬喜的脚步。等她提上鞋,冬喜已进到院子里。手上打个手电筒,肩上背一把大刀片。他提升民兵排长了,春喜跟在后面吹口哨。
“葡萄在家没?”他把电筒晃晃,看见葡萄他笑笑,“吃了没?”
“还没呢。”
“开会,一块儿去吧。”
“又开会?饭还没做呢。”
“我帮你拉风箱。”春喜说。
冬喜弯腰抱柴火,直起身全身一激灵。葡萄屋里走出个人来。
“冬喜来了?”孙少勇在黑暗里说。
“是铜脑哥?”
“啊。”
“啥时回来的?好长时间没见了。”
“我不是常回来吗?听说你老是互助咱葡萄,老想和你说谢谢。”
“一个互助组嘛。葡萄也挺照顾我们,给春喜做鞋呢。”
“咋不搬一块儿住哩?该不是你当民兵的嫌弃地主恶霸家的童养媳吧?”
“铜脑哥,我咋不明白你说啥呢?”
“这还不好明白?想娶她,你就正经娶,别偷偷摸摸,大晚上打电筒往这儿窜。不想正经办事,就离她远点儿。”
“铜脑哥,你是共产党干部……”
“可不是?老干部了。所以有资格教育教育你。她是我弟媳妇,没错,不过共产党讲自由婚姻,自由恋爱,没说不让娶弟弟的寡妇,你孬孙动她什么念头,揩两把油什么的,你就记着,城里公安局长常找我看病。”
“铜脑你把话说明白!好赖我叫你一声哥,你说的这是啥话?”
“我说得不能再明白了:葡萄是我的人!”
春喜在厨房听外面吵架,放下风箱把子跑出来说:“铜脑哥,我哥有媳妇了,过年就娶。”
这话没让少勇止怒,他更压不住了。他说:“好哇,这儿揩着油,那儿娶着亲。那你和葡萄算怎么回事?”
“我操你妈铜脑!我和葡萄有一点儿事我明天就让雷劈死!不信你叫她自己说!”冬喜又叫又骂,把手电筒的光划拉得满地满天,划到人脸上,人脸就是煞白一团。然后他的手电停在自己面前,说:“我要对葡萄有半点儿坏心,我娶的媳妇生不下娃子!”
少勇信了。冬喜比他小两岁,从小丑得出名,也老实得出名,他和葡萄能有什么事?葡萄不过是急了,一顺手拉他过来垫背。那个孩子一准是他孙少勇的,为了个什么原因她翻脸不认人,死活不承认,他看不透。这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孙少勇不用急着回城里去,他想住下来,看看葡萄究竟藏了什么苦衷。他跟着冬喜、春喜和葡萄走到街上。会场在孙家的百货店,现在改成史屯镇的“文化教育活动室”,墙上挂着毛主席、朱总司令的大画像,还挂着志愿军和平鸽的年画。人们一见孙少勇,都上来递烟给他抽,他嘻哈着退让了。
史修阳念戏文似的抑扬顿挫地、摇头摆脑地朗读了两段报纸文章,然后蔡琥珀催大家发言。谁也没言可发,史修阳又念了两段报纸。蔡琥珀说起了朝鲜前线的喜讯,又说起美蒋窜反大陆的敌情。最后她说:“咱史屯也有敌情哩。”
有人问她啥敌情。
蔡琥珀说:“有个富农闹着要摘帽子。他亲戚从陕西来,说那边有六十亩地才定了个富农,咱这儿三十五亩地就把他定成富农了。他老委屈呀。”
少勇坐在葡萄旁边,看她两手忙个不停,锥子放下拿针,针在头发上磨磨再去扎鞋底。锥子掉到地下,她刚弯下腰,他已经替她拾起来。他就在那板凳下面握住她的手。她嘴唇一掀。
“铜脑!叫你哩!……”冬喜说。
少勇抬起头,见一屋子烟瘴里浮着的脸全朝着他。他从容地把锥子搁到葡萄膝盖上,笑嘻嘻地问:“咋着?”
蔡琥珀两只眼睛尾巴上聚起两撮皱纹,笑着说:“欢迎老地下党员孙少勇回来给咱作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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