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喜成了个最有培养前途的干部。他选了七月一号党的生日这天,和谢哲学的女儿谢小荷结了婚。谢小荷在县城读了初中,回乡支援家乡农业建设,在街上的小学校当了民办教师。她和春喜好上是大炼钢铁的时候。她领着学生们唱歌时,春喜正在院子里跟王葡萄理论。事后小荷上来说葡萄嫂子脑筋有问题,小时候她爹就说她生,叫春喜别和她一般见识。
那以后她和他就通起信来。小荷新派,头一封信就提到“爱”字。信上的“爱”字写了一年,两人就结婚了。春喜从葡萄的窑洞出来那天晚上,他好好给小荷写了一封有四五个“爱”的信。和小荷“爱”,他觉得自己是新青年,小荷和他是通过爱国家、爱党、爱公社而相爱的。所以这爱厚实,又有根源。他和小荷不单单是爱人,更是同志、朋友、战友。和小荷相爱,他身上低贱的本性就去除了。
和谢小荷结婚之后,他做了一件漂亮事,把谢哲学的会计职位罢免了,给了史老舅的三孩。谢哲学本以为做了书记的丈人,能把会计做到蹬腿闭眼,被罢免他气得差点脑充血。他从不贪污受贿,账面干净漂亮,一免职他和谁能说得清他的廉洁?史书记买了前门烟、大曲酒来向他赔罪,让他理解、支持他的策略。会计是人人眼红的职位,书记和会计成一家人,难免群众的闲话。他让谢老丈人在公社办公室当个勤杂,帮他接待一些上门参观、取经的各地代表。
代表们来得稀了,慢慢谁也不再来。学生的锣鼓声歌声也静下去。史屯大街上,时常看见的,就是嘴贴在地上觅食的狗们,肚皮一天比一天瘪,脊梁骨一天比一天锋利。到了冬天,人们从街上走,样子和嘴贴地觅食的狗很像了。他们两手拢在破袄袖子里,寻寻觅觅,不知从哪里会找到这天的食,给家里的老婆儿、老汉、孩子。他们慢慢走到公社办公室的院子门口,蹲成一排,等着史书记来上班时,借一口粮给他们。史书记总不在办公室上班。史书记在地里、河堤上、社员家上班。谢哲学告诉他们,史书记上班主要是访贫问苦,鼓励饥得太狠的人再挺一挺,等春天地上长出野菜来,榆树发榆钱时就好过了。
史书记上班还上在大路口、火车站,见背了铺盖卷,拖家带口、拉棍逃荒的社员就让民兵抓回来。他叫逃荒的人别忘了他们是先进公社的人,出去做叫花子等于是在自己的先进乡亲头上屙,脸上尿。
在公社大门口等待史书记的人从黑瘦到黄肿,渐渐明晃晃地灰白起来。他们相互说着二十碗的水席、十八盘的羊肉羊杂席、八盘六碗的史屯豆腐席。他们把孙二大当年给葡萄和铁脑圆房时办的席一个碗一个盘地回想起来:那宽粉条烧大肉多美,肥膘两指宽,嘴一抿油顺着嘴角淌!那个红烧豆腐多排场,酱油可舍得搁,香着呢,不输给大肉!那席办多大!铁脑到处跑着借板凳!吃走了一拨人,又来一拨人,二大要活着可好了,他能有法子弄吃的。
再说说,人们便满嘴跑口水,话也说不成了。就都嗬嗬地笑,互相骂:看这吃货,想吃也不管他是不是恶霸地主。一说他们又都愣怔起来:到底“恶霸”是个啥哩?
他们在公社门口说说话,晒晒太阳,好像耐些饥。他们的媳妇们可不像他们这样友好相处,常常为剥一棵榆树的皮骂架打架。河滩上有片榆林,一个冬天下来,树皮给剥得净光,只剩了树干赤身露肉地让寒冬冻着。剥回来的榆树皮都晒在冬天的太阳里,女人们守在边上,把干了的掰碎。孩子们拖着水肿的腿回家来,女人们把做熟的榆树皮粉子端上桌。孩子们说这比红薯粉子好吃哩。他们早已经忘了红薯粉条的滋味。女人们在榆树皮黑亮亮黏稠的粉子里撒一把捣碎的蒜花,再捻一撮香味蹿鼻的红辣子末儿,和上一把盐,味道是不赖,只是吃完了孩子们还是眼长在空锅里,说:“我还饥呀。”
春天,桐树、枣树、柿树、香椿都发芽了,河滩上整整一个榆树林子死了。让人吃死了。剩的树皮在高处的树干上,还在被人剥着。史修阳的媳妇一双小脚也不耽误她蹦高,揪着一根小胳膊粗的死榆树枝子,人吊在上面,两只小脚荡荡悠悠,死了的树枝“嘎巴”一声断了,她一个屁股墩坐在了地下。到底五十岁了,她坐在那里等着跌散了的魂聚回来。木木的屁股开始痛了,就跟把尾巴跌断了似的疼。她想:好了,活着哩!知道疼哩!
等她又是蹬地又是打挺地爬起来,那根被她折断的枝干已在李秀梅手里。
“那是我的!”史修阳媳妇屁股也不痛了,母豹子似的横着一扑。
李秀梅说:“我先看见的!”她使劲把树枝往她这边拽。
“那是我撅断的!”
“我来的时候,你坐那儿睡瞌睡,咋成你撅的了?!”
史修阳媳妇玩了个花招,把手一松,李秀梅往后趔趄几步,树枝子扎在她脸上,她眼一闭。史修阳媳妇看不见李秀梅脸上的伤似的,夺过树枝就走。李秀梅在她身后哭起来,求她行行好,叫她亲大娘,看在她四个孩子快饥死的份儿上。
史修阳媳妇心一软,想给了她算了,寡妇孤儿的。但她屁股上的疼让她心马上又硬了,她家有人张嘴等喂,她自己家没有吗?想寻食早些出门呀,懒婆娘!跟她哭那么娇有屁用?去跟个男人哭哭,说不定能哭到一块馍。她这样想,头也没回,让她哭去。
李秀梅找到一些没剥净的榆树皮,多半在高处的枝子上。回到家,孩子们已经不哭了,都躺在被絮里慢慢眨眼睛。她赶紧烧火。水煮开了,她看看篓子里还有一个鸡蛋,狠狠心把它打进锅里,搅成蛋花,然后就把前一天省下的榆树皮粉子下进去。一边做活,她一边对着窑洞里的孩子们说话:“妈给做蛋花汤呢!老香呀!咱关着门吃啊,不让史小妮、史锁子吃,啊?”史小妮、史锁子是死去的史冬喜的孩子。
她没多大力气拉风箱了,得把两脚撑出去,抵住风箱靠身子和腿的劲,帮胳膊一下一下地扯。
“饭做熟啦!”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孩子们喊。慢慢地,四个孩子走到她边上,不认识她只认识锅里黑污污的饭食。李秀梅手里拿着个油瓶,瓶子都快叫灰土埋了,瓶嘴也快让灰垢封了。她把瓶底朝天地擎着,孩子们的眼睛随着瓶口滴出的油珠一上一下……三滴、四滴、五滴了,孩子们的眼珠子干瘪了,目光也干巴巴的,瞪着她的舌头成了抹布,在长满灰垢的瓶口上绕着一舔,又一舔。
她笑着说:“哎呀,咱过年啦,吃香油蛋花面哩!可不敢出声,叫旁边葡萄妗子家的花狗听见,它该来抢啦!”
李秀梅一边和孩子们说话,一边把四个粗瓷大碗摆出来。又叫老大去拿辣子、杵蒜。孩子们全守住自己的空碗,眼睛仍然只认识锅里的东西,其他谁也不认识。李秀梅这时才忙活过去,顾上抬头看一眼孩子们。她吓得一哆嗦,围在饭盆边上的是四只狼崽,眼光冷毒,六亲不认。假如她今天没给他们弄到吃的,他们敢把她撕巴撕巴吃吃也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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