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_严歌苓【完结】(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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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大一张嘴,上下牙磕得可响,他说:“没事。”

  葡萄点上灯才发现二大看着比听着吓人多了。他脸色苍黄,两只眼成了狸子的黄眼,白头发白胡子中间搁了个肿得有盆大的头。这时他要是逛在史屯街上,谁也认不出他就是十年前给毙了的孙怀清。

  葡萄赶的是去洛城的晚班火车。小火车站的伙房师傅见了她,塞给她一个扁豆面的韭菜盒子,又把她交代给了火车上的伙房师傅,说葡萄是铁路上的家属,托他把她搁在餐车里捎到洛城。身无分文的葡萄晚上九点到了洛城。赶到孙少勇家时,已经十点了。

  少勇开了门,把她往里让,两眼不离开她的脸。他问她怎么这么晚来,有急事没有。

  “可是有。”葡萄说,见他让了椅子,也不坐下去。

  “坐下说。”少勇拿出一个干巴巴的杂面馍,又给她倒上水。

  “不是来跟你要饭的。”

  他见她脸色不差,也不太肿。就是两眼的目光和从前不一样了,好像她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在想自己的心事。

  “坐下慢慢说。”

  “没空坐。你跟我回去一趟。”

  “啥事?”

  “有个人病了,病得老重。”

  “谁?”

  “回去你就知道了。”

  少勇盯着她看。看出来了,那人是和他也和她有秘密关系的。是他们的孩子?是,肯定是。她一直把挺藏在什么地方养着,这个叫葡萄的女子干得出那种好事来。

  少勇从衣架上拽下围脖、棉大衣,又从抽屉里拿了些钱。他一扬下巴,叫葡萄先走。

  出门后葡萄才想起来问:“没和你媳妇说一声呀。”

  少勇只管闷头往前走。他到大门口的公用电话拨了号,不一会儿接通了,他说他得出趟急差,老家人病重,得用用医院的车。他说他按标准付车钱和司机的夜班费。

  少勇和葡萄是乘一辆破旧的救护车回史屯的。救护车已退了役,但年长日久的消毒水气味还浓得很。它就是少勇身上的气味——葡萄早先觉着他清洁得刺鼻醒脑的那股气味。

  少勇上车半小时才说话,他说:“孩子啥症状?”

  葡萄嘴一张,没出声。他以为病的是他儿子。他到现在也相信他和葡萄有个儿子,正在哪个他瞧不见的地方一天天长成个小少勇。为了这儿子他连他媳妇也不顾了,半夜三更出远门连个话也不丢下。

  他又问:“是饥坏了?”

  葡萄又张了一下嘴,没出声。他捏住她手,龇牙咧嘴地说:“咋不说话?死了?!”

  “一身发黄,眼睛成猫眼了。脸可肿,老吓人。”葡萄说着,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他甩下她的手。

  “你老狠哪,葡萄。”

  她明白他是说她做得太绝,把个孩子独占着,不到他病死她不叫他见。

  少勇叫司机把车开回医院。他把病状也弄明了一大半,回去取针取药,顺便取白糖、黄豆。他们又上路时,他直催司机开快些。

  路上他问葡萄:“挺长得像我不?”

  “嗯。”她想到最后一次见到挺时,他齐她高了,会吹口琴、拾柴了。

  “哪儿像我?”少勇问道。

  “哪儿都像。”

  “眼睛像谁?”

  “吃奶的时候,看着像我。大了看看,又不像了。再长长,长成咱爹的那双眼了,老厉害。”

  少勇随着车颠晃着。他的儿子可不敢死,他就这一个儿子。朱云雁整年忙得顾不上家,不是下乡蹲点就是上调学习。他慢慢发现成了干部的女人实际上不是女人,把她当个女人疼爱,她会屈得慌;把她当个女人使唤,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少勇敬重朱云雁,可一男一女光剩了敬重怎么过成好日子?朱云雁一到他想要孩子就说:再缓缓吧,眼下大事多少啊?再逼,她就翻脸了,说少勇是什么干部,医生?和落后农民有啥两样?少勇靠让着她敬着她过了一年又一年。后来他也凉了,就把朱云雁当个合法睡一床的女同志,反正睡下去、站起来,说的都是一种话。再后来睡下去话也不用说了,背靠背,各扯各的鼾。一个床上两床被,常常只剩一床。她的被老是用麻绳捆上,让她背去这儿蹲点,去那儿访察。

  “挺有多高了?”少勇又问。

  “高。像咱爹的个头。比你和铁脑都能长得高。”葡萄说。

  “你到底把他搁哪儿养的?”

  “世界恁大,挺才多大点儿?”葡萄说。

  “你说他看见我,会认我不会?”

  葡萄看着车窗外头黑色的电线杆一根根往后退,她笑笑:“谁知道。他好就行,活着就好。认不认我,随他。”

  “挺不认识你?”

  “认识不认识,只要他活蹦乱跳,我就可高兴。”

  “他离你远不远?”

  “远。挺都不说咱的话了。他说人家的话。”

  少勇看着葡萄。葡萄看着窗外。车子一蹦老高,把她扔起来,他把她扶住。他想,既然葡萄把挺给了很远的人家,怎么又把他往史屯带?

  车已经进了村,葡萄让他和司机说,叫他把车就停在村口。她和少勇往她家走时,她说:“生病的这个人不是你儿子。”

  少勇站在一棵槐树下,月光把槐枝的影子洒在他脸上。“是谁的儿子?”他问。

  “是你爹。”葡萄知道他会给惊坏,上来搂住他肩。

  少勇把她的话当疯话听。葡萄常有说疯话的时候。她的额头和太阳穴上的茸毛碰在他腮帮上,多年前那个葡萄又回来了。他每一寸皮肉都认得那个葡萄。“为啥你总说剜人心的事,葡萄?”他情话绵绵地说,个个字都进到她头发里。

  “二哥,提到爹真剜你心吗?”

  她的脸仰向他,月亮把她照得又成了十四岁、十六岁,两眼还是那么不晓事,只有七岁。

  “你不懂,葡萄。那时候我年轻。现在想,心是跟剜了一样。”

  她点点头,承认她是不懂。

  “二哥,你别怕。”

  少勇看着她。她把他的手拉着,往前走。走两步,她把他两手夹进自己的胳肢窝。她又说:“你啥也别怕,有葡萄呢。”

  前面就是葡萄的窑院了。少勇的手给她焐得发烧。一声狗叫也没有。不远的坟院里蹲蹲站站的,是夜夜到坟院碰运气的野狗。少勇不用看,也知道这不再是曾经的史屯了,他熟悉的村子给饥荒变野了,生了,不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它。

  葡萄是怎么度过近三年的饥饿时光的?他心里骂着自己,见葡萄打开了门锁。花狗倒还活着,瘦得尾巴也摇不动,它早就听出了葡萄的脚步,门一开,它已上到最高的台阶上。

  少勇一进院子就屏着气四下听,眼睛也闪过来闪过去地看。他实在猜不透葡萄的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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