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_严歌苓【完结】(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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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春喜看愁人的事多着呢。城里来的“知青”祸害得整个公社不得清静,一会儿打群架,一会儿偷庄稼,一会儿泡病假。更让他愁的是两年大旱,眼看又要闹饥荒。马上要过年,集上没什么生意,一个卖馄饨的摊子飘起的油荤气把上学下学的孩子们都引过去。孩子们像看捏面人一样看卖馄饨的用一个窄木片把馅子挑起,搁在黑黑的馄饨皮上。来吃馄饨的,多半是那批从城里来的知青。他们吃完说唉,刚才吃的馄饨是空心儿的。卖馄饨的说明明包了肉进去。知青们说他们来时就见这半碗馅,包了那么多馄饨还是半碗馅。卖馄饨的说有这就不赖——现在老母猪放个屁就是大油荤。学生们和当年十四军的官兵一样,钱也不给就跑了。

  这天“反党老朴”走到集上,想买点儿什么过年。他怎么也得给葡萄买点什么,葡萄是他暗地里、实际上的妻子。他转到长途汽车站,见一个人的面前搁着一个土灰色的东西,有锅那么大。

  那人一见他模样是城里人,马上说:“买了吧,补补身子!你们城里人都把这货看得金贵着呢!”

  老朴看不出那灰色的扁圆东西是什么,问他:“咋看着有点儿像鳖?”

  那人说:“是鳖呀!”

  老朴一蹦老远。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鳖。他得意时是吃过鳖的,也懂鳖是马蹄大的最好。他走近,蹲下,两手缩在袖口里,头歪来歪去地看这只鳖精。卖鳖的叫他放心,它活得好着呢。它也怕冷,要是头伸出来脖子老长,多冷得慌。老朴问价,他伸了五个冻得紫黑的手指头在破烂袄袖口上,又翻了一翻。

  老朴口袋正好只有十块钱。可买了这个别的都买不成了。卖鳖的对他说这只鳖顶头小猪,省着吃能吃到正月十五,熬它一大盆汤,煮萝卜、红薯叶、榆树皮粉子也香死啦!

  老朴还是想和老鳖照个面稳妥些。万一是死货多晦气。他捡了根树棍,在鳖的头前拨了拨,鳖不理会,老朴说:“你可是知道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哩!”

  卖鳖的汉子把树棍拿过去,捅了捅,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卖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这时也紧张了,怕它真死了。他又捅得狠些,鳖不伸头,爪子动了动。他又要捅,老朴把树棍夺过来,怕他真的捅死了鳖。他手伸到口袋去掏钱,裤子口袋是漏的,他心里一惊,心想钱一定漏没了。他突然想起什么,抽出衣袋上的钢笔,从里面抽出卷得细细的钞票。那是他临出门时葡萄给他藏的。他说:“怎么把它拎回家呢?”

  卖鳖的汉子告诉老朴,鳖是他家养的,他爷爷就开始养它了。他家那时挖一个窑塌一个窑,请了风水先生,说得养只鳖。现在他爷爷死了,他爸两天前也死了,他要不是过年揭不开锅,也不会卖它,养了几十年,也养成家里一口子了,自己怎么也把它吃不下去。老朴慢慢站起身,说他不买了,他也吃不下去他家这一口子。

  汉子脸也急白了。他一早来蹲在长途汽车站,就想碰个外地人。本地人都不敢吃鳖,好不容易等到黄昏,才等到个买主。卖了鳖他得去称面,他家八口人全指望卖这只镇窑的精灵过年,家里一口粮也没了。

  老朴还是摇头。既然他知道鳖的故事,他说什么也吃不了它了。

  “那就八块钱?”

  “不是钱不钱的……”

  “七块,行不?算你救济俺全家了。七块钱咱全家能吃上半月面汤,都忘不了您!”

  老朴心动起来,七块钱,买了一堆鳖肉,还余下三块,说不定够给葡萄买点儿好看的,好玩的。他说:“那就七块钱。你得给我推家去。”他指指汉子的独轮车。汉子一嘴的:“是!是!是!”

  两人低下头来搬鳖时,老朴失声叫出来。鳖正伸出它苍老的头。那是个黑里带绿的头,头上有一些绒毛般的苔藓,头颅又大又圆,一条条深深的抬头纹下面,一双阴冷悲凉的眼睛。老朴叫,就因为被这双眼瞄上了。谁被这双眼瞄上也怕。

  老朴说什么也不买那只鳖了。

  汉子在街上追老朴,嘴里直喊:“六块,六块!”鳖看着这两个追来追去的雄性人类成员,觉着没什么看头,又把它那颗古老的头脸缩了回去。

  汉子说:“你要我给你跪下不?”

  老朴站下来。老朴这时想到了葡萄的公爹。他也不知道什么让他莫名地悲哀成那样。他去给穷农户分富农户的田地、浮财时,末了还是让他看见这样的穷农户。穷农户还是让他满心酸胀。他自己的浮财也叫人分了,满世界还是这种让他惨不忍睹的穷农户。

  老朴把钱给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你也别找了,全拿去吧。”

  穷农户汉子突然叫:“哎呀,毛主席万岁!”眼圈都红了。他迈开耍龙灯的云场步子,把独轮车“吱扭扭”地推进了史屯。他说老朴一定杀不了这鳖祖宗,二十多斤呢。他推荐自己做鳖屠夫。

  可是葡萄、老朴、汉子三人守了一晚,鳖就是不伸头。卖鳖的汉子说:“还没我就有它了。”他蹲在地上,手慢慢摸着它厚厚的甲壳,上面的纹路和山上岩石一样。汉子对鳖说:“你知道我心思,是不是?知道我不怀好心,把你卖给别人,要宰你了,是不是?”

  汉子对老朴和葡萄说:“俺爷在世的时候,这鳖和他可亲,他走它就走,他坐下它就卧他边上,他在院里晒太阳,它也晒。”

  老朴说:“它不伸头,咱也拿它没法子。”

  汉子说:“要不烧锅水,咱就把它活煮?”

  葡萄说:“那会中?烫着死得死老半天,恁厚的壳呢。那可是疼!”

  三人都不吭声,油灯里的油浅下去,烟起来了。

  老朴叫汉子先回。汉子为老朴不让他找的四块钱心虚,不过还是走了。

  第二天过小年,老朴帮人写春联写到夜里十点才回来。一进窑洞见葡萄旁边坐着个陌生女人,再看,陌生什么?是他妻子。土坯搭木板的床上,躺了两个孩子,脚对脚睡着了。妻子穿件呢子短大衣,里面一件棉袄,头上裹着又厚又长的羊毛围巾。一向图漂亮的妻子这时把自己捆成了个毛冬瓜。葡萄只穿件薄棉袄,蓝底白细条子,自织的布,几十年前的样式。她在屋里生了个炭炉,上面坐个花脸盆。水汽把她脸缭得湿漉漉的。一个屋里的人,过着两个季节。

  葡萄说:“先挤挤,中不中?”她拍着手指上的炭灰往外走:“明天锯块板子,把床再搭搭。”

  第二天晚上,葡萄把两块木板用推车推来了。板上还有一层层的大字报,有几十层厚。老朴的妻子也不会干活,在一边虚张声势,“我来我来!往里往里!……往这边往那边!”老朴知道葡萄做活一举一动都有方圆,别人插手,她反而累死。所以他没好气地对妻子说:“这儿没人看你积极表现。”

  妻子拿出过去的斜眼翘嘴,以为还能把他心给化开。他看也没看见。他眼睛跟着葡萄手脚的起落走,一时吃紧,一时放松,只是在他确定她需要多一双手搭把劲时,才准准地上一步,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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