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_严歌苓【完结】(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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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荷说:“叫我说也别回来了。这只烧鸡,算我爹给他过年吃的。”

  小荷走的时候,脸在毛线帽子里又左右扭了扭,看看冷清的集市上有没有熟人。就在谢小荷顺着史屯街的黄土路往东走时,街上的大喇叭响起来,“跨”的一声大镲,像是塌了什么,赶集卖货的人都一哆嗦。再听,那是一支乐曲,又重又慢。再一声大镲,刚才塌的这下子要一塌到底似的。街上人五脏都挪动了,也跟着崩塌。然后喇叭里有人说话了,念着一大串人名字,头衔。明白事的人大声问:“谁死了?”

  五分钟以后,集上的买卖恢复了,不过买的人和卖的人都相互说一句:“刚才听见没有?周总理走了。”

  过了两小时,学生们出来了,头低得低低的,眼睛都垂下,见集上还有人卖小磨芝麻油、腌猪脸、炮仗、剪窗花,都红了眼圈说:“周总理都逝世了,你们还在这儿赶集哩!”

  街两边站着蹲着的人吸吸冻出的鼻涕,手往袄袖里拢拢,看着学生们又悲又愤地呵斥他们。他们扭头看看左边右边的人,见他们不动,还守着自己半筐鸡蛋一担挂面,蹲着或站着,他们踏实了,也不打算动了。

  又过几天,学生们把秃树枝上都挂满白纸条、白祭帐、白纸花。走过去走过来的人都低着头,耷拉下眼皮,几个二流子吹口哨,被中学生们吼了一通,灰溜溜地笑笑,没声了。史屯的不少知识青年不叫知识青年了,叫“二流子”。要在平时二流子们可不受人呵斥。不呵斥他们,他们还一天到晚到处找个谁打打,或者调戏调戏。他们中间好的都走了,让公社推荐上大学或招工了。剩的这些常常不出工、歪歪斜斜站在街边上,见了谁就低声嘀咕一阵,然后就扯开嗓子大笑。史屯人知道他们整天在讲每个史屯人的坏话,每个史屯人在他们的故事里都做着丑角。所以史屯人就说城里人太孬,把这些二流子送来祸害他们。过了半年,街上大喇叭里又出来一声塌天似的大镲。这回是朱老总。学生们把上回收回去的白纸花整理整理,再挂到叶子肥大知了闹人的树上。二流子们嘴里吹着哀乐,在街上边逛边啃着刚偷的黄瓜、西红柿,见学生们啐他们,他们就比画一些二流子动作,笑得张牙舞爪、翻跟斗打把式。

  女学生们嗓子哽咽着说:“朱老总都去世了,你们狗日的有良心没有?”

  二流子们用她们的史屯口音,嗲声细气地学舌:“朱老总都去世了,你们的良心屙屎屙出去了吗?!”

  学生们想,总有一天,要把这群货色揍烂撵出史屯去。他们在秋天终于和二流子们打了起来。那是哀乐响得最壮阔的那天。各村都接上了喇叭,都在同一个时辰响起大镲,“咣!……”这回人们觉着塌了的崩了的不是天不是地,是长在脊梁上的主心骨。他们偏着脸听广播一遍一遍讲毛主席逝世的事。他们站在窑洞外,下巴颏向一边翘,一只耳朵高一只耳朵低,听着这件大丧事。他们从早上站到中午,背驼胸含,脖子向里缩,腰在后胯在前,膝头微微打弯,他们就这样防守、躲让、一步三思,未冲锋先撤退地站着,一代一代都学会这个站相。他们这样站着,想让他们听明白什么,想让他们相信什么都难着呢。从中午又站到晚上,他们互相说:“吃了没?”“正做着汤呢。”“毛主席逝世了,听见没?”“听见了——逝世了。”

  跟着就是十月放鞭打鼓敲锣。赶集的人看中学生从这头往那头游行,小学生从那头往这头游行,他们对赶集卖东西的人吼叫:“还赶集呢!‘四人帮’都打倒了!”他们心里说:那不还得赶集。过了好一会儿,他们相互咬耳朵:“毛主席的媳妇江青叫打倒了。”“那不是皇娘娘吗?”“皇娘娘就不能打倒了?谁都能打倒。”“说打倒就打倒。”

  到又一个年关时,村子里的喇叭响起一声大钗,史老舅带着孙子正要出去卖卤猪头肉猪大肠猪肝。他站下来听。这回是公社知青闺女广播的丧事:刚刚平反昭雪的地委丁书记因病逝世;受全地区、全史屯公社深深敬爱的书记在受迫害的六年中患了严重疾病,终于不治长辞……

  葡萄挑着还冒热气的豆腐走来。她想,不知是不是来过猪场的那个地委书记。她不记得他名字了,所以到末了也不敢肯定去世的是谁。她看见史老舅偏着脸,驼着背站在喇叭下面,把步子慢下来,想和他打个招呼。喇叭里哀乐和广播放完了,史老舅一抬下巴,他孙子抓起独轮车的两个车把。史老舅自己和自己大声说道:“谁死只要咱儿子不死,就得赶集。”

  葡萄在想她刚刚送二大上山的时候,是史老舅给她出了个不赖的主意。他说:“咱这儿哪儿不能住?掏个洞就能住人。”她把他的话听懂了。他是叫她去掏个窑。这儿土是好土,掏窑一掏就成。那比住野庙强多了,想暖和它暖,想凉快它凉。她把少勇叫回来一块儿在庙附近的山坡上找了个朝南的地方,掏了个土窑。少勇花了四个星期日,和葡萄把窑洞挖出来,抹上泥,又用树干钉了个门。她把二大安排在窑里,三人在一块儿吃了一顿年三十扁食。这一年里,葡萄和史老舅遇上几回,每回两人都说他们自己明白的话:“住着不赖吧?——不赖。就是潮点儿。”“可不是。弄点儿石灰垫垫。”“垫上了。”“还硬朗?”“硬朗着呢。”“吃饭香不香?”“吃不多少。”

  到丁书记去世的这个年关,史屯的知识青年们全到公社办公室院子示威,绝食,砸窗子,拆门。五十个村的知青集结起来也黑了一个院子。赶集的人围上来,掺和到知青里头,打听谁把女知青给日了。知青们里站着一个女娃,穿一件军装翻出两片大红色拉链运动衫,手上夹着烟卷,指着办公室里面尖叫:“孬孙你敢出来不敢?!”

  一院子的知青喊着:“出来!出来!不然我们要点房子了!”

  这时有人脱了件破棉袄,浇上煤油,往院子中间的广播喇叭上一撂,又用打火机把一根树枝点着,伸到破棉袄上。火“轰”的一声烧起来。办公室的门开了,十多个大队书记、生产队长、民兵干部跑出来。知青们问那个穿红色拉链大翻领的女知青,谁糟蹋过她。她叼着烟卷,笑眯眯地挨个看着干部们,指着民兵连长说:“穿上衣裳你看着也不赖嘛。”

  民兵连长往后一窜,脸血红。女知青眼睛又移到别人身上,看着魏坡的大队书记。男知青们问:“是他不是?”

  女知青说:“差不多。”

  魏坡的大队书记急了,说:“你这浪货,你指谁就好好指,这事敢差不多?”

  民兵连长说:“再血口喷人就抓起来!”

  女知青眼睛定到民兵连长身上,说:“那就是你!”

  民兵连长说:“你脱光撇开腿,我都拾块瓦片把它盖上!我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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