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_严歌苓【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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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小学校门口站到太阳老高了,还没等着朱梅。她走进学校,孩子们一字一顿在读课本,还有念洋文的,一群小老鸹似的“啊、哎”地叫。她走到学校旁边的洋庵堂,洋姑子们早都死光了,还有些洋姑子们教出来的中国姑子。葡萄知道姑子不叫姑子,叫嬷嬷。她找着一个中年嬷嬷,问她戏班子的人全哪里去了。戏班子昨天半夜全跑了,嬷嬷说:一个军官调戏了戏班的一个女戏子,让男戏子给揍了一顿。军官就带了一个连的人来要抓男女戏子。老板把俩人藏了,军官要他一早交人,不交戏班子全体人马都得绑走。老板带着几十口人连夜跑了。葡萄问:见那琴师没有?他们跑的时候谁都没听见,也没看见,嬷嬷回答。葡萄说:“嬷嬷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

  嬷嬷说:“那哪敢知道?”

  嬷嬷见葡萄垂着两只手僵僵地站在那里,魂都散光了。嬷嬷知道葡萄是谁,打小就来学校送伞,送雨鞋,也常常来教堂看嬷嬷们做祷告。她也知道葡萄的男人铁脑怎么死的。再去想想那个白净俊俏的痨鬼子琴师,她什么全明白了。嬷嬷之所以成嬷嬷,就是太知道天下无非那么几个故事,男女们都在故事里,不知故事其实早就让古人演絮了,看絮了。

  嬷嬷告诉葡萄做人都身不由己,她也该想开,别怪他。葡萄问她:“他啥也没留下?”

  嬷嬷说:“叫我去给你问问。”

  嬷嬷问了其他几个嬷嬷,最后真还问出了名堂。扫地老头从兜里摸出个洋火盒,里面有个银戒指。老头对葡萄说:“孩子他叫我给你送去,叫我夜里就去。我想不就是个戒指吗?半夜去打门,还不当我是兵是匪?”

  葡萄拿过戒指,一跺脚,转身飞跑。她先跑到下郑州的官路上,向一个卖洗脸水卖茶的老婆儿打听戏班子的去向。老婆儿直摇头。她又跑了十多里地,在火车站上打听,也都说没见什么剧团。

  下午时,葡萄头发上挂着黄土,两只鞋也穿飞了。她又回到小学校时,正见那个中年嬷嬷和一个老嬷嬷在井上摇辘轳把。葡萄上去挤开她们,把一桶水从一百多尺深的井里一口气摇上来。

  嬷嬷说:“你还想问点啥?”

  葡萄这才明白她回到这里确实是想再问出点什么。

  “再问我就告诉你,”嬷嬷平和地看着葡萄,“他要有心,他会回来找你。”

  葡萄嘴巴抖了一下,也没说声谢谢。看着两个嬷嬷把水倒进一个木桶,合拎着走去。

  银脑回来是物价天天见涨的时候。银脑的学名是孙少隽,比三弟铁脑整整大一轮,比二弟铜脑大九岁。银脑十六岁出门读军校,连这回也才是第二次回家。第一次是抗日战争的第二年,他从南方回来,想开小差。孙怀清要把他揍回去,他委屈,说日本人打不赢,整天打中国人,他打烦了。最后还是拧不过他爸,回了部队。这时他已是个中校,带着六个勤务和警卫,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太太,乘着两辆马车回到史屯。

  银脑和两个弟弟不同。他咋唬,爱摆谱,爱显能耐,一进了史屯的街就是妗子、大娘地打招呼,其实出去这么多年,多数人都给他叫错了。他带回包着金银锡纸的烟卷,印着美女的小瓶花露水,一纸箱糖果。村里人全到了,院子站不下就扒在上面拦马墙上,等银脑的勤务兵给他们发糖果、烟卷。不少女人得了花露水,当场打开盖抹上,香得喷嚏打成一片。

  到了第二天晚上,还有一群群的村邻跑到孙家大院来热闹。他们大多数是银脑从小玩尿泥的朋友,见银脑没有官架子,也都放肆起来。一个问银脑官升那么快,是打鬼子立功不是。银脑回答那可不,身上挂了四五处花。那能叫我们看看不能?银脑这时穿的是大布小衫,胸前只有三个扣子。他把衫子一扒,指着肩膀上一前一后两块枪伤:这是上海挂上的彩。又指着左臂,这是徐州,这是武汉。

  一个人说:“还画上地图了。”

  另一个问:“还有呢?”

  “还有就不能看啦。”银脑指指大腿,又斜一眼坐在一边纺花的葡萄。

  “都是鬼子打的?鬼子枪法够神的。”

  “老共更神,这一枪差点让我断子绝孙。”银脑说,然后冲葡萄嚷一句:“得罪啦,弟妹!”

  “也和老共打过?”

  大家让他说说故事。银脑开了几瓶高粱酒,自己拿一瓶对着酒瓶口喝,剩下的人把几瓶酒传递着,你一口我一口,一会眼全喝红了。银脑一个手酒瓶子,一个手烟袋锅,吹嘘起打仗的事,败仗也好胜仗也好,让他一说都成了书。再喝一会儿,大家对他打日本还是打老共全不计较了。

  葡萄在一边把纺车摇得嗡嗡响,心里奇怪,这位大哥和铁脑、铜脑这么不像,一个恁大的窑院都盛不住他的嗓门。谁小声问一句:你咋娶了俩媳妇?他大声回答:一个会够使?

  第三天银脑就到处串门,打听谁家挖窑挖出冥器的盆盆罐罐了。在街上逛,碰着古董掮客,他也连哄带吓买下几件。史屯街上隔天一个集市,隔一两个集总有人背着不知是真是假的墓葬品,等着洛城里的人来买。他们知道谁可能是顾客,见了换上便服长衫的银脑,就贼头贼脑凑上来,扯他一把,使个嘴脸,意思是想看货色跟我走。

  晚上孙怀清见大儿子堆了一堆破罐烂瓶在院子里,脸便一拉老长:“有钱烧,就买地置房产。”

  “爹你这回可错了。眼下什么都能买,就不能买房买地。”大儿子对爹说,“我还要劝你把地把房都卖了呢。”

  “卖了我啃你这些瓦罐子?”

  银脑说起东北的老共分田分地的事。孙怀清说:“啥稀罕事?三几年安徽那边闹得多凶?地主都斗死了,打跑了,现在不都闹完了?山里老共的队伍缺吃,就下来找个财主斗斗,把人粮分分,就这你就不种地不住房了?老八我也不是没打过交道,有时他们缺钱花,还打借条跟我借了两百块大洋。借条我都锁着呢。”

  “这一回不一样。我在外头这些年,死都死过几回,啥也没长进,就是学会看气数。老蒋气数尽了。”

  “他尽尽呗。我种田做生意,谁来交谁的掮税。”

  “现在有点儿权势的都贪污,有点钱的都走私。蒋经国枪毙那么多走私黄金的军官,挡不挡得住?脑袋在,照样走私。都在留后手准备外逃。这我才不叫你买房置地。”

  刚睡下,听见村里的狗咬起来,再过一阵,就有人来打孙家的门。警卫们一时醒不过懵来,孙怀清对他们说:“都听我的。谁也甭乱动。”他披衣趿鞋跑到前院里问是谁在打门。外面的人不应声,还是打门。打门的声音多礼得很,就是拍几下门环,停一停,又三几下。孙怀清突然想了起来,上回来和他借钱的老八也是这样打门。他身上突发一层水痘似的发了一身汗。他对门外说:“是借钱不是?”

  外面的人这回有声音了:“想买点粮,老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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