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年冬尽,隐仁病日重一日,自知不起,对镜如说:“你等切记,人生世上赌嫖吃着皆可犯,独烟吃不得。吃了烟有田的不能种田,有租的不能收租,有家的不能管家。并且妻子儿孙皆要看样,而且个个偷吃。从上等说,有官的上司晓得他吃烟,实缺去官侯补不派他好差使。从下等说,百工技艺一吃了烟便不能供养父母,有妻子的并妻子亦不能照顾,即使最恩爱的夫妻,到得没有烟吃即啼啼哭哭亦要卖去。自己至老婆卖去没有想头,用完了卖妻钱便去做贼。明知贼是做不得的,然因瘾断便要死,在眼前不得不做了,被人拿着百般吊打亦是不怕。为因性命交关,要想烟吃,只好将性命去换。到得临终并棺材亦没有,此是贫苦吃烟的收稍。至于有钱的吃烟一概不便,自己便如死的一般。我从前屡屡要戒,只因多病不能戒,其实拿定主意并非不能戒的东西。即我如今日之病非因乡试而起,实系吃了烟方受不住辛苦,白白误了一世苦功。”一面说,一面下泪。又说:“你们切记烟是断断吃不得的,文章定然是要做的。”
隐仁日日说这些话与他儿子听,其时镜如早己吃得大瘾,哪里肯信。隐仁日日说了哭,哭了又说,偏把这些丫头感悟得清清楚楚。月娥听了这些好话回房时常劝丈夫,镜如反把老婆怪起来,月娥最是柔顺的便不再劝。
又过了一年,阿莲十一岁,老大廿二岁,老二廿岁,老三十八岁,老四十五岁。老四见家中一年不如一年,心地渐渐明白,将父亲言语紧紧记在。心中又看见哥哥偷丫鬟,心中大不以为然。但家中一无好样,心中纳闷不知,不知如何是好。赵姨娘是守不住清淡的,又被曹小鬼引坏,只是不得入港。谁知曹小鬼偏会献殷勤,家中病人又多,今日片鹿茸,明日煎人参,运使公遂将曹小鬼作为内跟班,令他铺在上房厢房中,以便病人夜中呼唤。赵姨娘便得中机会。无奈曹小鬼虽说有心却是胆小,两年来只敢与赵姨娘说笑,不敢公然放肆。赵姨娘见他如此冷冷清清,不似从前做外跟班之跳跳脱脱,私下又塞些银子与他,又将两只脚扮得异常俊俏。曹小鬼原为见脚小动起色心,今见赵姨娘如此装扮便觉色胆如天。看官知道妇人脚小原是招淫的。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中烟毒父子归阴 窥隐事弟兄析产
却说曹小鬼这日刚进上房回话,顶头撞着赵姨娘出房。曹小鬼随手捏摸,赵姨娘在运使公面前不好意思。是日息了午觉,午后四处悄无人声,曹小鬼偷至房中来寻赵姨娘。姨娘巴不能到手,见了曹小鬼亦不言语,在外套房两人正在不能分解,谁知运使公在内间却叫人。
赵姨娘被曹小鬼抱在地板上,听得叫吃了一惊,当时曹小鬼便跑掉了。玉英急从外间进来,见了曹小鬼原不留心,进房来却撞在赵姨娘身上。赵姨娘正系裤子,被她一撞,立不稳,一跤跌在玉英身上。运使公听得说:“好好的,为何跌倒?”玉英心方起疑,不敢答应。姨娘亦不敢回答,只说被地板不平绊了一跤。
原来,运使公有好两日心里难过,欲吃烟又吃不下。医生已请过了六、七个,皆说年老,药是草木做的不大中用,个个叫备后事,谁知家中无人管事,棺椁未尝早办。
过了数日,运使公只觉喘气,有十数日未曾大便,只口中叫难过,两眼便起了石灰头。赵姨娘便慌了手脚,隐仁亦病重不能来看父素,只叫镜如弟兄一齐进房,看了亦代公公难过。玉英便暗中告诉春云,曹小鬼如此,如此。春云道:“难怪曹小鬼近日有洋钱,原来如此。”春云便告诉了水如,水如又告诉了弟兄四人。
赵姨娘晓得外人得知,她本是娼家出身,亦无廉耻,惟恐老的死了拿不着钱用,遂将银柜里偷余的洋钱又偷了些起来,并将值钱的东西率性偷了好许多,放在楼上人不常到的地方。这边镜如弟兄亦恐赵姨娘私下藏起东西来,遂趁着公公病昏正要办后事,父亲又病得不能起床,趁着要拿洋钱看板时,便把银柜抬出中堂。登时弟兄四人提起一千五百元作公用,其余分得干干净净。赵姨娘只与阿莲分了半股来,却亦有三千无,即便与阿莲收管。四人又将分得的来禀父亲,父亲说:“这事应该令我得知,为何私自分去?”骂了一顿说:“既分了可各人拿去挣起产业回来,我又多病,不能管你们了。”又问:“你公公病何如?”四人回说是不中用了。隐仁听了大哭,叫两个大脚丫头扶进去看父亲。
谁知,运使公见了儿子来,眼中流泪,口中说不出话来。半日方说:“我要辞别你们了,你们好好过日子。”隐仁含着泪说:“父亲,不怕的,恨儿子又病,不能起来服伺父亲。只得时常叫孙子来服伺。”话犹未完,运使公说:“我要解手。”一连解了两次又没有,当时隐仁便叫:“取我的铺盖来。”当时下人即将隐仁铺盖取来,铺在里间。
是晚,各人坐守。至四更,运使公又说要解手,只得扶他起来,刚扶其上半截,赵姨娘觉得褥子上似乎有尿撒出,知非佳兆,便亦滴眼泪。这边隐仁亦挣了起来。运使公又喘了半晌,又没有解手,复仍睡下。大家听听似乎又有鼾声,大家放心,仍复睡下。
至五更,觉阴风凛凛,隐仁便梦见他父亲照常走到床前叫:“隐仁,我无多嘱,我孙子月如是个有福气的,其余子孙皆误了三件送命的东西。”隐仁便问:“哪三件?”父亲便说:“头一件是鸦片,第二件是时文,第三件是小脚。”
刚说完,只见他父亲满面愁容要出房去。隐仁拖住不放,被他父亲将身子一挣,隐仁一跤跌醒,方知是梦。再走到父亲床前细细一看,谁知已去了多时了,登时大哭。众人闻知皆赶进来,扶了床栏无不痛哭。
渐渐哭至天明,隐仁方将家人叫进说:“快办后事。”家人来回说:“是大少爷办的。”镜如道:“尚未办好。”赵姨娘说:“你洋钱早拿去了,为何此时尚未办好?”隐仁说:“快些办。”月娥对丈夫说:“我早劝你办,你不听。”镜如不等老婆说完,飞跑去了。
这边隐仁早已哭得晕去。月娥等赶忙将公公铺好被褥,华如等便把父亲扶住躺下,有一个时辰方醒过来。这边又要办运使公的后事,又要照顾病人,诸事不能照顾,只得请了先生来。又请一个本家是种田的,不大识字,办事却周到,又请一个隐仁好友姓沈名斌,字爽齐,三人与他在厅料理。
隐仁是醒来后便不知人事,看见父亲如此,即哀哀的哭。因此运使公入殓开吊,隐仁一概不知。至运使公头七,这一日隐仁复腹泻,一日数十次,镜如弟兄慌了,亦遂将后事办好。正是,家运一倒,如泰山压顶一般,丧事即重重叠叠。
挨至次日,隐仁尚能说话,遂把运使公托梦一节,梦中所说这三件害人的事告诉了四人,令四人切记。刚说完便又要泻,泻完才扶上床,口就开了,不能合上,停一回就无气了,只闻得满房鸦片臭。四子一女一媳便齐齐跪在地上哭了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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