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魅影_[清]袁枚【完结】(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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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道:“如此便又是个孝子了。大凡孝父母的必有血性,待朋友必是好的。”芝芯说:“朋友亦尚有好的,但见我没了钱,便不像从前到我家一日二次豁拳吃酒的高兴,就绝迹不来了。并那与我说得来的,反与我那亲戚同了一路,编排我不是,在背面说坏话。我兄弟又怨我了不得。可怜我当时以坐了馆不能分身,到行自已拿了银钱,出入的银钱便弄得我九死一生。”先生道:“难道人不知你行中有钱存放么?”芝芯道:“人总疑心我无钱。”先生道:“我亦疑心。”芝芯听了便说:“我若无钱将人送礼我便……”

  先生听到这句,便知芝芯急了要发咒,只得说:“罢了,罢了,我们总是为时文所误,不知世情之艰险。然则今日你要到哪里去?”芝芯道:“我有个学生做饶州浮梁县厘卡上委员,我去寻学生。学生送了我八十元,因从这路回来,不想就遇见了你。我打算过了明年到苏州去。”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苦莲娘丧夫失业 老学究访旧投亲

  却说芝芯说要到苏州去,先生说:“又有什事?”芝芯说:“我已无钱用,要借笔墨糊口,因至外间撞撞机缘。”先生道:“你是有本事不怕的。我在外间阅历一番,很晓得时文害人处,我不敢出门干事,只好在常山、玉山两处小地方撞撞机会。”二人说完便睡着。

  次早,芝芯便辞了先生过山去了,这先生起来,送芝芯出店回转来。算算三个月薪俸快用尽,又要谋一条生路才好。于是,这日便奔进玉山城里来。

  刚走至玉山东门口,离城尚有二里路的地方,见有一个庙,庙中聚了一群人在那拆字先生摊上,要令那拆字先生写绝卖田契,一共七、八张,有一张契底做样子。拆字先生说:“你契太多,我一时写不及。”那一群人说:“我今日就要兑债的,你答应我写得及,我才肯分中资与你,你为何又说写不及?”

  正在闹时,先生听得,走进庙便说:“我与你们写写好么?是哪家的契你说与我听可好么?”众人见问,便丢了那拆字先生,一齐拿了笔砚,拉了先生,移了一张桌子出来,说:“这先生写写亦好。你要问这卖产业的姓名么,你写,好说与你听。”

  先生听了便照样写。先生写字是快的,不多时写完,众人便说:“这家人是与浙东一个做广东盐运使姓魏的结亲的,现在这家人,家主姓陈名亮轩,于今年中,三月中旬死了。他有个孙予娶的亲便是才说的,那浙东人做过广东盐运使的孙女,这孙子名叫芰亭,娶亲只一年,今又死了。家中欠人家的债多,因此变了产业完债。”

  先生听了说;“却原来我这女学生嫁在这里。”问众人:“住何处?我与芰亭兄妻子有世谊的,要去看看她。”众人便指了一条路,又告诉了如何门向,先生便照众人所说寻去。

  且说阿莲自嫁了陈家,她姑婆即前日将阿莲收回家的那个陈小姐。不上一年,听得她丈夫在外游幕,病死在营盘中,小姐听见凶信,路远不能搬灵,日夜啼哭,不多时亦病死在娘家。接着连亮轩又去世。芰亭与阿莲成亲后却也生了个儿子,名硕泉,就得了瘟疫症,只七日亦死。可怜阿莲年轻,迭遭大故,又脚小,在家时到书馆且要人背,逃反时亦是雪花背的,且肌骨柔脆,哪能吃得苦住。自她太公、姑婆、丈夫三人死后,阿莲便举目无亲,家中因连年死人亏空了四、五千元,亮轩做官时宦囊本不多,又被芰亭的父亲名叫世绅在世时又耗去一小半,故芰亭死后,尽将田产业卖了。幸得阿莲虽脚小不能做别事,于文理上固是通通的。但女子虽通文理,不阅历世情亦是无用。

  这日,卖田时已被刚才这一群人打了夹板去,阿莲全然不知。是时,阿莲在家只一人,不便雇男仆,只雇一乳媪,就是乳硕泉的。阿莲手头亦拮据,幸亏三代灵柩五七外即安葬。但是,主仆两人同住,又有硕泉带在怀中不觉离手,又只剩得这点骨肉,阿莲是自然爱惜,便将硕泉交托与乳媪,不令乳媪到厨房做事,阿莲自己去做。谁知,阿莲心里想做,无奈力不能行,一味死挣,心里又痛,便觉五心发热。饭虽煮好,便点粒不能吃,见了床和身便倒。皮肉又嫩,遇着起冻时,两手便生冻疮,手背开裂如水纹一般。遇着热天,周身生痱子,密密层层不能着指。有时做得脱了形,一病便是二、三月。阿莲心想:“自知做不得,无奈家中无钱,又不能再雇女仆。”只得拼命做,便做得一身皆病。

  看官知道,此种女子皆是小时,裹小脚时不便行动,于是,筋也柔了,骨亦弱了,寒暑便不能耐了。到得大时,筋骨已定,便一些苦吃不住,若勉强挣扎,即不生病,做事亦觉十分吃力,皆是小时不习劳之故。可知,女子小时不必与她裹脚,学学粗事,筋骨坚固,到大时,便风寒暑湿皆能抵御,不至如此吃苦了。

  且说,这孔先生来寻阿莲,寻阿莲门便去叩门。不料,阿莲自己来开门,见了面,先生不认得,原来,阿莲生了满头热疮,阿莲却认得早日从过读书的先生,未叫出“先生”二字,那眼泪早已流下来。先生仔细认认才问:“妳这人可不是魏小姐么?”阿莲说:“何尝不是,先生不认得,我是离死不远了。”

  阿莲便请先生里边坐。先生见她家如此情形,四处皆挂孝,又见她一人,房子又是大大的,便知她已出嫁,丈夫死过了,不便问。谁知阿莲自逃难时说起,一五一十直说到丈夫已死,自己不能吃苦,日日生病的说话,说了一遍。一路说,一路哭,先生只得用言语安慰她,便问:“今日妳家兄弟好么?”

  阿莲便又将镜如到这里看过,华如中了两榜,捐了知府,水如已讨亲,惟有月如未娶的说话,又细细说了一遍。先生听了便想:“想时文却是有法的。华如当时说我:‘不善变化即不能中。’此话果被他说得着。何不如我也到江苏寻他去。”自此便存心到江苏。

  当下,先生叙谈了半天,亦不见有茶来,便知她家无下人,即想要走,阿莲说:“先生不要去,我尚有要话与先生商议。”先生便问:“何事?”阿莲说:“我在此无依无靠,现在变产还债,完了清。先生是熟人,送我回去与兄弟们同住,靠靠他们。这里屋,现在有人,还了债,保诸事成了,我即动身。”先生听了心想:“无处安身,在此处暂且俟俟机会看。”因此答应了。

  过了数日,阿莲对先生说:“我的债已还清,住屋亦成交了。所有家中什物,我只检些搬得动、少不得的东西带了去,其余,尽卖与住屋的人。现在我已收拾好,明日好动身。”先生本来一人来,并无行李,是说去就去的,听了阿莲话说:“亦好。”又说:“这里到我们处要轿子。”阿莲道:“自然,现在轿子已雇了。”

  原来,阿莲将家产交尽,尚有千金放在身边。携了乳媪,叫先生亦坐上轿,走在后头,带了三担行李,便回家中来。这边兄嫂见面,见过的雪花、玉英、月娥及兄弟四人均不认得,皆说小姐何病得这般。又见她浑身重孝,又见她一进门便哭,又见她带了一个外甥尚未周岁亦是穿孝,便知他妹子是守寡了。大家对她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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