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魅影_[清]袁枚【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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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一面呆想,一面听里面丫鬟名唤春云出来传话道:“老太爷吩咐,连日先生放馆,少爷们已顽得不像样,可请老爷自己教教。大少爷已将上房老太爷地板下埋的三年陈膏偷了二、三罐去,此次可饶恕他,下次切不可再偷。此膏系老太爷心爱的,老太爷说此系赵姨娘亲手煎制,虽不值什钱,赵姨娘却不惯扇风炉,泡笼头,脚小立不稳,走动吃力。”

  原来运使公致仕回家,自正夫人贾氏去世,在扬州去银一千五百两买一妻姓赵名俏菱,以其双脚尖小俊俏如红菱故取名俏菱。运使公所有衣服银钱皆赵俏菱经管。隐仁之正妻张氏生了四子一女即早去世,故赵姨娘得以把持家事。时阿莲方八岁,运使公爱怜孙女,因其无娘,即令赵姨娘抚养,自四岁为其裹脚。浙江风俗,世家大族之女无不裹脚,若裹脚至三寸则以为做女子分所应得。若寻常居家者则个个脚皆三、四寸,若五寸外,不但做媒者碍口,则女子自已亦觉难以见人,必不敢至亲友处赴席。至出阁时,亲友见其脚大无不耻笑,甚有以“满床脚大(鱼边)鱼”取为诨名,大脚女子至羞愧不能自容,且有以脚大而为本夫所弃者。浙东风俗如此,故赵姨娘为阿莲裹脚恐其不小,特从上海屈臣氏买“妙莲散”等药为其煎洗。

  看官知道此药系图利起见假立名目,其药系娇揉造作,约束气血有干天和。煎洗以后未有不因之肿烂者。阿莲不胜痛苦日间寸步难移,夜间宿在被中稍得热气,血气融和。奈缠裹太紧血气不能流通异常疼痛。赵姨娘听其啼哭,初尚起床为其解视,后一夜五起,心不能耐,极口痛骂将两足缠紧咬牙切齿叫阿莲:“我今明说,汝母既然去世自然是我看管。若不能将汝脚裹小,旁人必说我是坏心,将来长大出阁嫁人必定为轿夫婆。”

  盖浙东风俗轿夫婆皆遂安人脚皆蠢大,赵姨娘一面骂一面仍将阿莲脚裹紧。次早即着女仆黄妈背至馆中,其时先生早已到馆令阿莲与镜如五人同读,阿莲颇颖悟,书一到口即能成诵,兄妹五人唯华如稍可比拟。阿莲胆最小,见先生责打大哥、二哥,阿莲即不待训饬便专心致志用功起来。水如月如亦不过随班诵读而已。唯华如想发财好有钱嫖妓女,因立志亦用起功来。先生心亦甚喜,尝对运使公说:“二令孙及令孙女将来必有出息,令大孙为人谨饬,作文章亦能谨守成格,不若如今所称时髦鬼做得几句陈腐文章,自谓龙吟虎啸,其实鸿文无范,难入识者之目。”运使公本不是科甲出身,点头称是。隐仁是从八股中忘身舍死用过功来的,一闻此言,便极口赞先生之言不错,且说出一段大议论来。

  未知所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明眼人劝夫改业 疾心老纵妾持家

  且说隐仁听先生说,做文章须谨守成法,譬如题目须截作还他截作,滚作还他滚作。一章书有一章书之正旨,将这章书中检了两句出了题目,便要句句关合题旨,方算得语不离宗,这便谓之成法。若时髦文章便不是这样,无论何题,无论何段,书总随文章的喜欢,若要如何做法便逞心的做去,不管文法书理,但能翻前人之案,便说不拾前人牙慧,于是随着自己的议论放胆做去,有时做得来石破天惊,鬼神夜哭。有时做得来莺啼燕语,柳媚花明。此种文章原是不拘成文方能入于化境,所谓神明于规矩之中,超脱于规矩之外。

  这个道理先生哪里晓得,只苦苦守着成格,便足足送了先生的一生性命,到此便将这个衣钵传了隐仁。隐仁原是个腐气熏天、酸气入骨、无可救药的一个人,如今听了这话更觉酸而又酸,腐而又腐,因此终日只与先生谈文。这先生说得高兴,便亦疯疯癫癫讲个不住。先前,先生间数日尚回家一转,自与隐仁谈文便无日无夜住在馆中。隐仁只知先生家中有得吃,有得用,殊不知先生家中早已庖厨火绝,甑釜尘生,先生切置之不问。却亏得这师母虽说是农家出身却晓得做人的大道理,常劝先生说:“我想:做人何事不可以谋生,何必苦苦向这千年读不完的,万年读不尽的书中寻生活。读了书若是有用,此书便是读得的。读了书若渐渐要饿死,此书便是读不得的,不如早早改业为是,”

  先生听了师母之言大不以为然反骂师母说:“为人不读书,便是个下流东西。”师母忍了气又劝道:“你不要怪我说你,看看世上发财的人,哪个从读书得来的?大凡要发财,必须要做生意,或耕田、种地,或买贱卖贵,然后可以发财。若说不读书便是下流种子,据你说凡读书人便算是上流种子,不读书便算下流种子,世上下流种子尽多,何以倒不饿死?我虽是个女流,想想你的说话,亦枉称为是个读书人,大道理全然不懂。可知女人嫁读书人总是晦气。你目下可知道?我们住在家中,柴米一日不济一日,儿子又呆,捧书本不赚得一毫、半文回家。若不改业,将来必至饿死。我进你门,已见你九次赴杭省乡试,我所有钗环、衣服被你当尽,仍未见得分寸功名。即使得了举人、进士,岂可以当饭吃?现今你所得脩金,只够一家粮米用。所有每年添补,各冬夏衣服是我掘野菜、饲猪、养鹅、拾余粒、籴糠屑、蓄鸡雏,俟其长大卖去以易布匹。我又不惯裁剪,因托缝匠裁好,俟黄昏洗涤碗盏后方回房拈针、穿线拼命缝缀,你父子方得有衣服遮羞。可怜我已吃尽辛苦,你总装做不见不闻。”

  先生见师母抱怨,只得发话道:“难为妳了。”师母道:“我说许多话,你便作一句抹煞。我不稀罕你奉承。我本种田人家出身,只知祖父以来至于孙子并不靠‘子曰诗云’吃饭,家中件件皆有,人人亦未尝冷待他。我家亦蓄奴养仆,一呼百诺,只不过无人识字,每年请一个先生清理契券,照料账目。至于打水、劈柴,皆有人使用。我在家做女儿,只管绩麻、纺线,每日亦赚得钱数十文。今我至你家,不但无此项出息,名为体面,授篮、负筐之事又不屑为的,试问:我系你何人?终日谈文说理,仍不能不令妻子抛头露面。你以我不识字之故,常骂我‘粗坯’、‘夯货’你固细微伶俐,何以不早早发达?父子两人衣服何以又从‘粗坯’、‘夯货’给发?可知天下之事,百事可做,唯书最读不得。读了书便是一条死路。譬如小经纪可以赚钱,读书人爱惜身名是不肯做的了。手艺是从小学就更不必说。若飘洋过海买出贩入,读书人是与财神无缘,眼看不起的。身子又经不得风浪,胆小眼小,出门百步便思回家等等无用。故曰书中是一条死路。据我看来不如舍却书本,寻些小生意做做亦度日。“

  先生听至此,又不耐烦起来,便对妻予说:“妳见市上可做生薏的有几个廪生?不通!不通!”因此在家吵闹,数日懒意到馆,后知放了多日难以为情,仍旧进馆。

  却好运使公进上房后,隐仁与之谈文,便投其所好口口声声说:“今之文章,所以不中者总由于花样之不新,理法之不讲,自以为是,遂埋没多少英雄好汉。”隐仁道:“先生说得有理。我最不服有一种中的文章,是包罗史事内中夹说洋务,其说勾股弓较弦等法犹是中国人应有之学,闻其说电气灯、火轮、汽车等项自以为博通时务,其实不成文理,已失圣人立言之本旨。”先生道:“是极!此人做这文章时,其心一味务外,并未尝钻入题中去。且于西人电气灯、火轮、汽车等并未尝亲身目见,亦不过空中摹写。主考房官遂觉新鲜夺目,决意取中。其实此种文章我宁死不做。若做了此种文章,后人翻阅文集较诸佛经梵语尤觉污秽。前人如赵清、献公犹以其文集中有不应阑人之语,奉部驳斥,至今不得从祀庙。何况以外夷诡怪之谈用之应试文字,更大得罪于名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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