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公务员版)_张宏杰【完结】(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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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自己一生功业,他以“运气”总结之:

  其初办理团练,略招勇丁以剿土匪,其后四方多故,事会相近,遂有不克中止之势。国家……正值剥极将复之际,不才会逢其适,侥幸有成。湘淮诸公应由布衣徒步以取将相,特借鄙人以发其端。其间离合得失,千变万态,纯关天意,不由人谋。

  这其中固有谦词,也有灼见。

  十一

  如果说,直到三七开时为止,曾国藩对命运的总结都不无正面意义。然而,晚年曾国藩对命运的迷信却超越了合理界限,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有时他甚至认为,人就是一个“运气口袋”,一切皆是运气为之。“人生皆运气为主,七尺之身实以盛运气。”一个人一生寿命、健康、穷富、贵贱,乃至赌博的输赢、科举的成败、军事的成败,基本都是由命运主宰的,人力能及者甚少。“比之博者之大胜,会试之高第,在一时虽若可喜,实则值时命之偶然。”“兵事之成败利钝,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以诸葛之智勇,不能克魏之一城;以范韩之经纶,不能制夏之一隅。”

  他迷信到这样的程度,以至于提出“不信书、信命运”这个“离经叛道”的结论。

  欧阳兆熊在《水窗春呓·卷上·一生三变》中说:

  (曾国藩)尝戏谓予曰:“他日有为吾作墓志者,铭文吾已撰:不信书,信运气;公之言,告万世。”

  不信书,代表他不相信任何后天的努力奋斗可以改变既定的命运。信命运,代表他认为命运是决定一切的。而“公之言,告万世”,则说明这是他一生的最后结论,不再更改。

  如果我们因为曾国藩的这些话语而嘲笑曾国藩愚昧落后,无疑是不恕不当的。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是人定胜天,是主观能动性。但是细想起来,这也是一种蚍蜉撼树而已。人与天,主观与客观,当然是后者强大于前者,正如同主人强大于宠物狗,科学家强大于他制造的机器人,宇宙强大于一个原子。再顽强的意志,也冲不破某种客观限制,任何强人,最后都会发出天命难知的感慨。

  这一悲怆的宣告,实际上是曾国藩晚年悲观心理的一种体现。

  虽然出将入相、封侯开府,但曾国藩晚年的心境常常陷入灰心落寞之中。这既有个人家庭因素,也有对国家前途的悲观。

  从自己的亲人身上,他体会到了命运的无常。他的几个女儿,每一个择婿时都是千挑万选,这些女婿多是自己至亲好友之子,其公婆都是修身立品的正人。然而女儿个个命运悲惨。长女纪静之婿袁秉桢放荡凶暴,嫖娼酗酒,且不敬岳父,私取公款。纪静在夫家受尽了冷落,年仅二十九岁就去世了。二女纪耀之婿陈远济幼时十分聪明,长大后却平庸懈怠,了无生气,纪耀郁郁寡欢,终生未育。三女纪琛之婿罗允吉是个花花公子,不务正业,其母又刁悍刻薄。更想不到的是,刚出生一个多月的儿子,在南京被炮声惊吓而死,曾氏目睹伤心不堪。四女纪纯之婿郭刚基人品学问都不错,却又体质羸弱,二十一岁便病死,留下纪纯拖着两个儿子守空房……越到老年,阅历越深,他越动摇了青年时代“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信念。他因此认定上天在很多时候是不讲道理的,或者说,上天的“道理”超越了人类能理解的尺度。他嘲笑佛家“因果”之说,讥笑那些“朝耕而(图)暮获,一施而(望)十报”之人。

  而国家的现状,更让他伤心。他早年立下内圣外王之宏愿,并为此辛苦奋斗了一生。然而在垂暮之年,他猛然发现用尽一生精力换来的“同治中兴”不过是一片虚假繁荣。他遵循圣人之道一丝不苟地苦学苦修,却并没有达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他眼看着神州不断陆沉,自己却无能为力。他以一人之力,无法挽回传统社会积千百年形成的强大颓势。一生的奋斗,最后竟然如拔刀斫水,并不能丝毫影响水之东流。

  自诩为“好汉”,“平生倔强”的曾国藩在晚年却失去了当年的豪气。悲观和失望成了他晚年生命的主色调。他经常和身边的幕僚赵烈文谈起清朝的前途,他说:“京城水泉皆枯,御河断流,朝无君子,人事偾乱,恐非能久之道。”“吾日夜望死,忧见宗社之陨。”

  他对晚清朝廷上下一如既往的昏聩混乱、对时世沧桑人心难复深为失望,对自己一生灯蛾扑火式的努力深为失望。“老年常多悔惧”,“近年焦虑过多,无一日游于坦荡之天”。在“补救无术,日暮道穷”之际,不免愈加以天命说来排解自己的郁怀。他在日记中写道:

  不特富贵功名及身家之顺逆,子孙之旺否,悉由天定,即学问德行之成立与否,亦大半关乎天事,一概淡而忘之,庶此心稍得自在。

  十二

  虽然如此深信天命,曾国藩一生却很少当众谈论这个话题。咸丰九年,他在日记中写道:

  圣人有所言有所不言:积善余庆,其所言者也;万事由命不由人,其所不言者也。

  也就是说,虽然天命决定一切,但是圣人们还是要自欺欺人地提倡人定胜天,告诉别人相信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他们从来不向世人揭开命运难违的悲惨真相,否则,生命这场游戏,就彻底失去了魅力。比如,孔子虽然深知天命不可违,还是以“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奋斗精神垂范后世。

  咸丰十年,在给幼弟曾贞干的信中,他承认弟弟所悟是对的:“季弟言‘出色之人断非有心所能做到’,此语确不可易。名位大小,万般由命不由人。特父兄之教家,将帅之训士,不能如此立言耳。”但同时他又提醒到:“季弟天分绝高,见道甚早,可善可爱。然办理营中小事,教训弁勇,仍宜以‘勤’字作主,不宜以‘命’字谕众。”

  “以不言者为体,以所言者为用,以不言者存诸心,以所言者勉诸身”,是皈依了天命说之后曾国藩的行事策略。也就是说,以天命说来排解心中的迷惑愤懑,以天人感应说来激励自己继续奋斗。

  鉴于这种考虑,曾国藩从不在众人面前谈论天命,即使私下谈论,也总不出亲信僚属的小圈子,并且多在事后。他愈是感到“天命难违”,愈是强调主观意志的作用,甚至达到极端的程度。“志之所向,金石为开”一语,就是他晚年用来勉励年轻人的。

  虽然知道事不可为,他仍然为挽回清王朝江河日下的颓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同治元年,他就在日记中写道:“阅王而农所著张子《正蒙》,于尽性知命之旨略有所会。盖尽其所可知者于己性也,听其不可知者于天命也。”“若于性分当尽之事,百倍其功以赴之,而俟命之学则以淡如泊如为宗,庶几其近道乎。”

  因此晚年的他仍然劳心苦力,片刻不休。他说:“盛世创业垂统之英雄以襟怀豁达为第一义,末世扶危救难之英雄,以心力劳苦为第一义。”曾国荃被任命为浙江巡抚时,他在信中与之相约道:“吾兄弟报称之道,仍不外‘拼命报国,侧身修行’八字。”这并非漂亮话,实际上,他一直是这样做的。虽然身患高血压、动脉硬化、下肢浮肿、脚软、疝气、失眠诸症,更因青光眼、白内障导致一目失明,“难于阅读”,“不能多见客,不能多说话”,他却仍然尽职尽责地为国工作,一点也不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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