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天下:张宏杰解读中国帝王_张宏杰【完结】(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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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时代的需要衡量,皇帝的教育其实是非常失败的。他的头脑中除了四书五经、“圣贤心法”,空无一物。他对世界大势缺乏了解,甚至连那些西方国家叫什么名字都不甚了了。因为在传统政治教科书中,那些都是无关紧要之事,唯一重要的是“圣人之道”。老师说,只要掌握了圣人之道,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宫廷教育对他的影响还不止于此,他还是高分低能的典型。《瀛台泣血记》的作者德龄在叙述她经历的宫中生活时写道:“一个人只要在皇宫里住三五年就会变得愚蠢。”她指出,那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与外界绝少交流,见闻极为有限,生活极为刻板,极端迷信神权、迷信皇权,无形中造成一种凝固的空气。即使是一个天资高的人,也会被束缚得失去聪明。在《我的前半生》中,溥仪描绘这种感受时说:“如果不是老师愿意在课本之外谈点闲话,自己有了阅读能力之后看了些闲书,我不会知道北京城在中国的位置,也不会知道大米原来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当谈到历史,他们谁也不肯揭穿长白山仙女的神话;谈到经济,也没有一个人提过一斤大米要几文钱。所以我在很长时间里,总相信我的祖先是由仙女佛库伦吃了一颗红果生育出来的,我一直以为每个老百姓吃饭时都会有一桌子菜肴。”

  这座宫殿之城令人森然的封闭、保守和死寂,对光绪的成长构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虽然学习成绩良好,然而除了书本知识以外,人情世故,乃至支配帝国政治的潜规则,这些在他的大脑中却完全是空白的。亲政之后,经常接触他的大臣发现,这个年轻皇帝缺乏基本的社会常识和应变能力。在复杂的晚清世事面前,他表现出令人吃惊的单纯、天真。

  这个文静瘦弱的皇帝胸中的民族情感异常炽烈。启蒙不久,师傅翁同龢就经常和他谈起鸦片战争,谈起圆明园如何被毁,谈起咸丰皇帝的北狩。每当此时,翁师傅都会激动得面色潮红,鼻孔翕动,热泪盈眶。翁师傅说,天朝上国受到如此奇耻大辱,这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事!翁师傅说,之所以屡战屡败,不在外国船坚炮利,而在中国人心不古,大义沦亡,没有人肯血战到底。其实那些西洋小国,全加起来,也不如半个中国大,中国人每个人吐口唾沫,也足以把他们淹死。

  每听到这里,小光绪就忍不住和师傅一起愤怒叹息。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心中就埋下了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等他亲政之后,一定要为列祖列宗报仇雪耻。在日本引诱中国走向战场的时候,皇帝所做的第一件事并非认真了解对手,而是听任年轻冲动的血液控制自己的大脑,仓促做出了冲上去的决定。

  九

  进入军事统帅状态的皇帝,心中的抑郁一扫而光。他命令太监把记载圣祖皇帝平定准噶尔经过的《圣武记》搬到乾清宫,彻夜不眠地研究列祖列宗用兵的方略,仿照他们的口气,雷厉风行地下达着一道又一道充斥着“决一死战”“迎头痛击”等雄性词汇的作战方略。亲政以来,他终于能够亲自指挥帝国航船的航向,真正担负起国家的重任,怎么能不殚精竭虑、全力以赴?

  然而,精读过《孙子兵法》和《圣武记》并不证明皇帝就懂军事,特别是近代军事。战争过程与他的想象大相径庭。清军与日军第一次交锋于朝鲜成欢驿,即遭惨败,不得不退守平壤。对此小挫,皇帝不以为意,认为胜败乃兵家常事。据《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载,此战之后,他正式声明,对日宣战,命令对日本“迎头痛击,悉数歼除,毋得稍有退缩”。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在正式宣战之后,清军仍然一反他的指示,节节退缩,及至1894年9月平壤之战,朝廷寄予厚望的李鸿章嫡系精兵又一次全面溃败,此后不到半个月,清军全部被赶过鸭绿江,日本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全朝鲜。

  皇帝大为震怒,他认为这无疑是李鸿章指挥不力的结果,这个老滑头显然缺乏战争的决心和勇气,所以他的部下才这样缺乏血性和忠勇。《清德宗实录》载,皇帝以李鸿章未能迅赴戎机,日久无功,摘去三眼花翎,交刑部严加议处,希望他“激发天良”、痛改前非、用心指挥。

  谕旨还没有发到李鸿章处,1894年10月,日本军队突破由三万中国重兵把守的鸭绿江,排闼直入,兵锋直指沈阳。把守鸭绿江的是以敢战闻名的悍将宋庆,他的部下也是中国军队中装备最好、最精锐的,中国军人在鸭绿江防卫战中的表现也堪称勇敢顽强,然而在日军的强大火力面前仍然不堪一击。直到这时,皇帝才发现,问题不是清军不敢战斗,而是中国的军事实力和日本根本不在同一水平线上。

  慌了神的皇帝如同站在大堤决口旁的指挥者,第一反应就是全力以赴地试图堵住缺口。圣旨雪片一样从京师飞来,每一道都口气急迫。皇帝要求将士们竭尽全力把日本人就地截住,不得让他们前进一步。

  皇帝不知道,他这样指挥,正是犯了军法的大忌。日军侵入中国境内的那一刻,李鸿章就已经明白这场局部战争已经演变成一场决定国家生死存亡的命运之战。他给皇帝上了一道长长的奏折,提出了“打持久战”的战略主张。他说,形势很明显,敌强我弱,日军利于速战速决,我军利于“持久拖延”。日本的国力无法支持它打一场漫长的战争,如果中国能以空间换时间,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把日本拖住,就能把日本人拖垮;相反,如果我们急于争锋,那么就会在阵地战中迅速消耗自己的力量。

  应该说,李鸿章提出的“持久战”主张是当时的唯一取胜之道。刘功成在《李鸿章与甲午战争》中提出,李鸿章是中国历史上“持久战”概念的首创者,这堪称对中国军事史的一个重大贡献。

  然而皇帝根本听不进李鸿章的建议,甚至连那封奏折他都没有读完——他没有这个耐心。日军在中国境内越深入,皇帝就越惊惶。他最担心的是日本人接近北京,让他和太后再上演一次仓皇北逃的惨剧。战前下的所有决心,这时都已不翼而飞,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如何把日本阻止住上面。他不能静下心来分析整个局势,没有兴趣在大脑中预演几步之后的棋局,只是如同一个低劣的棋手一样,凭着条件反射式的本能,盲目地把棋子一个个往前送。他一日不停地把各地最优秀的军队调上前线。他催战甚急,对所有的前方将帅都不满意。他对他们的态度只有两种:一种是不断地指责,指责他们不负责任,“玩误”、“胆怯”、“无谋略”;另一种是恫吓,动不动就以“有畏葸玩延情弊,即按军律惩办”、“军法从事”、“决不宽贷”的圣旨相威胁。在他的不断催促下,中国最精锐的部队不断被送上锋线,不断被日军吞噬,这正中日本人的下怀。

  陆军的失败,很大程度上与皇帝的指挥思想有关。海军也同样如此。皇帝的逻辑是只要战败就是有罪。甲午战争的第一战“丰岛海战”之后,皇帝对海军提督丁汝昌即极为不满,认为他“畏葸无能,巧滑避敌”,要撤他的职。丁汝昌是在李鸿章力保之下才侥幸留任,不过皇帝对丁汝昌的恶感一直没有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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