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几位对国际形势多少有些了解的大臣极力反对。缅甸虽称是朝贡之国,但是与明王朝的关系一直相当疏远。事实上,从明初以来,缅甸“进贡”的次数就远少于和明王朝发生军事冲突的次数,为了领土争端,两国已经多次兵戎相见。所以明史称缅人为“叛服不常”。从上一次缅甸“进贡”到今天,已经过去整整五十五年了。
而且从文化上来说,缅甸与朝鲜、越南等恭顺的属邦不同,它的文化渊源近于印度而远于中国,文化气质与中国人颇为隔膜。缅甸的法典则是仿照印度的《摩奴法典》修成,名为《摩奴婆罗瑞密固》。投奔这样一个陌生的异邦,是福是祸,实在难说。
然而,不管大臣们如何劝说,在逃亡问题上,永历一直极为刚愎固执。他的头脑中只听从一种情绪的支配——远离危险,越远越好。
二
只有到了离开昆明那天,朱由榔才意识到他身上担着一个皇帝的责任。
当初进入昆明之时,得睹天子车驾,让昆明百姓激动异常。这片西南边鄙之地的质朴人民不想自己还有机会一睹天子风采,在他们头脑中,所食之物、所践之土,都是此人所赐。特别是当此天地动荡之际,皇帝的到来让他们以为自己终于有了依靠,从此可以免除被异族统治的危险。所以,永历入城之时,几乎全城人都出来迎接,“百姓阻塞道路,左右观者如堵”。有数十年老者在永历路过时失声大哭,说“不图今日复见大明天子”,永历也极为感动,他命人全程打开轿帘,看着一张张激动的面孔,“含泪点首而过”。
昆明人哪里知道,这个皇帝哪是什么福星,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灾星。他走到哪儿,清军就会跟到哪儿。这不,才一年多,清军就杀入云南。昆明城内城外哭声鼎沸,大难临头,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跟着皇帝走,他们觉得,皇帝要去的地方,一定是最安全的地方。大批百姓扶老携幼,追随皇帝向西逃难,“官兵男妇马步从者数十万人”,创造了自古以来帝王逃亡从者最多的纪录。
皇帝的车驾被挟裹在百姓的人流之中。朱由榔眼看着无数百姓扶老携幼,相属于道,由于逃亡的消息发布得很突然,人们都是仓促上路,舍弃了所有家财产业。还没走上几十里,就已经有人走掉了鞋子,走烂了脚板;有人缺食乏水,累倒路边;有人在拥挤中被踩伤,甚至有人挤丢了亲人,撕心裂肺地呼喊……一时间,百姓“塞路不前,哭声震动天地”。
永历有生以来头一次意识到,他身上,承载的不光是自己和太后、儿子的未来,还有着全南明统治下的百姓,乃至全中国汉人的命运和希望。他头一次感觉到了羞愧。史书记载,他传谕车驾暂停,站在车上,右手扶着沐天波的左肩,向昆明城回望,流着泪说:“朕行未远,已见军民如此涂炭,以朕一人而苦万姓,诚不如还宫死社稷,以免生民惨毒。”
然而这只是他的一时情绪。对他这样一个脆弱的人来说,这种愧疚可以很快随着几行热泪释放完毕。车辇继续前行,随着车辇出奔的这些百姓,后来多半死于逃亡路上。
三
缅甸人的反应很出乎永历的意料。
永历十三年,顺治十六年(1659年)闰正月廿六,永历君臣来到了中缅边境。他们原以为天朝皇帝驾临的消息定令缅甸边将立刻匍匐于地,大开国门。没想到肤色黝黑、个子矮小的缅甸守兵却面无表情地拦住了一行人的去路。他说,一定要将此事汇报给国王后,才能决定放不放行。
永历君臣就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在边境苦等了两天,好不容易传来回话,缅甸国王同意皇帝进入缅甸,但是有一个条件,随行官兵必须放下所有武器。“必尽释甲仗,始许入关。”缅甸人不明白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生怕这两千人马是侵略缅甸的先头部队。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永历想交涉一番,无奈此时人困马乏,给养不足,亟须获得接济,只得同意了缅甸的这个条件。“一时卫士、中官尽解弓刀盔甲,器械山积关前,皆赤手随驾去。”永历唯恐清军跟踪而来,离开边境时,即谕令当地土司砍倒树木,阻塞道路,不许其他人进入缅甸。土司很高兴收到这个命令。由于永历起驾匆忙,走得又快,许多大臣被甩在了半路。土司以皇帝的这道圣旨为借口,将这些赶上来的大臣一律拦住,搜光他们身上的财物。身强力壮、敢于反抗的当时被杀掉扔入大河,老弱听话的散给各土寨,令其舂米,做了奴隶,累死后投入江中灭迹。可怜这批忠臣,以这种结果殉了他们的君主。
进入缅甸境内,永历一行日夜兼程,赶往缅甸都城阿瓦。在与缅甸高层接上头之前,他们没有心情欣赏沿途高大的棕榈和穿着五光十色的纱笼、赤着脚的缅甸土人。他们的设想是,到了国都,国王一定会让出自己的王宫来给皇帝做行宫。没想到,到了都城之外,缅甸国王传来命令,南明君臣不必入城。缅甸人早在阿瓦河边用竹子编了一道篱笆,围起一座小小“竹城”。“竹城”的几个大门,由数百名缅甸兵把守,不得任意出入。在城中间盖了十间缅甸式干栏竹编草房,这就是给永历准备的“皇宫”。其他随行大臣,则住在“皇宫”周围临时建起的草棚里。
原来,在这几天之内,缅甸人马不停蹄地在打探消息,弄明白了南明势力在中国节节败退,现在不得不退到缅甸境内。天朝上国三百年余威让他们不敢过于怠慢,不过从大势判断,南明国运已经凶多吉少。所以他们决定,先把这两千多人圈养起来,静观中国国内形势变化。南明复兴,他们礼送出境;清人统一全国,这些人则奇货可居。
天朝大国,一贯厚往薄来,虽然流亡异邦,也不能倒了架子。在离开昆明之前,朱由榔举全云南之力,准备了几大车的珠宝丝绸等礼品,准备在见面之时“赐给”缅甸国王。没想到,缅甸国王根本不来朝见他。其实这些东南亚小邦,一个个都心高气傲。他们争着给中国朝贡,完全为了赚这个冤大头的钱而已。当初中国人画的描绘郑和下西洋的《宣谕图》上,马六甲国王毕恭毕敬地跪在郑和面前。而在马来西亚的马六甲博物馆,却摆放着郑和跪拜在马六甲国王面前的雕塑。中国人在对外关系上,一直是这样会错意而已。
在河边住了几十天,永历君臣多次要求见国王,可是国王就是不露面。永历无法,只好先派人把“赏赐”送过河去。国王看了长长的赏单后全数照收,却根本不派人来表示感谢。缅甸官员的说法是“未得王命,不敢行礼”,意思是不愿对明朝皇帝行藩臣之礼。
时至今日,永历才开始后悔了。没想到才出虎穴,又入狼窝。这片炎热、粗粝的充满敌意的土地并非可居之地。然而后悔已经晚了。缅甸人把他们当成囚犯,只供给粮食,不让他们与国内有任何联系。李定国派来的先后三十多个使者都被缅甸人杀于半路。永历君臣千方百计想打听西南战局如何,却得不到任何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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