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了英国,我却在世界的另一头想起了你,就像想起一个老朋友。时间带走的那些单纯日子,如今偶尔还会和朋友笑着谈起,只是早上再照镜子时,发现已是另外一张成熟的脸。
时光流动 / 桃米水
第三次赌博
文 / 顾颖 作者 @锦衣游
朋友跟富一代吃饭,拉我作陪。虽然我认为和富二代吃饭更让人欢喜,但先和富二代的爹共进晚餐,也不失为走近梦想的一种途径。
富一代是个赌博爱好者。比起赌神和赌鬼,我认为这样的称呼比较客观,因为大多数热爱赌博且没破产的人都自认是赌神,在赌博的心理战术中获胜,比拉到一笔风投更让他们自豪。事实上,赌神与赌鬼是一样的,只不过成王败寇,赢者是神,输者为鬼。
富一代吃得不多,但很能聊,陆续说了些赌场的事。作为一个只能在影视剧里臆想豪赌的平民,他为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富一代说他一个朋友在赌桌上输了五亿,输光了自己的财产后,还凭着之前的辉煌借到几千万,下一秒便变成了筹码,烟消云散。富一代感慨地指着自己的头说,这人脑子已经坏了。
我问他,赢的时候怎样控制自己及时收手。
他说,爆掉。
我无法理解这样的专用名词。他解释说,就是故意输一把,押一个最不可能赢的。赢能使人贪婪,及时的输让人警醒。
我人生唯一的一次all in是和朋友玩德州扑克。手捏full house的我以为足以傲视群雄,结果一把四条就让我从此不再玩德州扑克。我牢牢记住喊出all in那刻的心跳声和摊牌时的幻灭,无法控制的东西只有远离它最安全,比方赌博,比方吸毒,比方爱情。
输让人罢手,富一代总是对的。
我妈是一个几乎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同时诞生的平凡妇女。在她身上有着那个时代的普遍价值观,又极具个人特色。这个特色,很难用一个词来概括。她从不惧怕看恐怖片,她可以一边打着毛衣,一边淡定地看鬼片,同时对我脆弱的心灵表示蔑视。她敢于冲撞任何直属领导、国企干部,只要她认为自己是对的。她受不得委屈也欠不得人。她是我认识的神经最坚韧、性格最刚烈的人,没有之一。
总之,我妈这样的性格绝对是一个痛恨赌博,和赌博这回事永无交集可能的中华妇女。但以宏观的眼光来看,我觉得这样的性格已经具备了上赌桌的基本素养,或者说,每个女人都是赌徒,在她们的人生中至少有一次,做了场豪赌。那就是婚姻。
我妈说过一百遍,当初和我父亲相识的时候,她完全没有看上他。并且明确、断然地拒绝了他,连好人卡也没发。但我爸是个好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心境,他写了封信给我妈,说其实他跟我妈相亲时,别人还给他介绍了个姑娘,他觉得已经相了我妈,就把那厢给回了。以现在的世道来看,我觉得我爸这个行为的后果取决于他的长相。他长得憨厚纯美,这就是个淳朴青年的心声;他长得尖嘴猴腮,这就是变相的质问,并且带着轻微的胁迫。我爸的长相介于这两种之间,我妈是简单的女青年,她没觉得我爸在胁迫她,她只是觉得很内疚,总不能因为她的退出搅了人家的姻缘吧,于是她思前想后,决定舍生取义,嫁给我爸,开始了人生第一轮赌局。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想她可能不止一次以为自己赌输了。也许百分之五十的中国式婚姻,都会让人产生想退场的挫败感,而你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是婚姻制度,是时间,还是人性?我妈和我爸的婚姻就像芸芸众生中的一对,没人能说清是天作之合还是人间怨偶,他们争吵,冷战,然后和好,继续生活。
每一对夫妻的生活都可以写一本小说,拍一部家长里短的电视剧。我爸和我妈也是,他们可以为了一把葱买贵了一毛而爆发战争,也会为了毛主席和邓主席哪个更英明而冷战一周。更多的时候是各干各的,很少交流。偶尔欢笑快乐的片断,夹杂在日复一日的冷淡中,容易让人遗忘。
在一场起因不名的吵架中,我爸动手打了我妈一下。
那个冬天的夜晚我妈去黄浦江边走了一圈,我爸只穿着棉毛裤出去找,没找着,回来了。我妈也回来了。那时还不流行“动手一时,禽兽一世”的人性预言。即使有,我想我妈还是会回来。她用后来的人生证明,这预言并不全面。我爸再没有动过手。
1989年的某一天,那天我爸正在改革开放的前沿——广州出着人生难得的肥差,我妈则从医院得知她患上了癌症。我爸兴奋地带回一枚用家庭积蓄为我妈买的黄金戒指和一堆二手衣服,我妈戴上戒指,告诉了他实情。
她逼着我爸发誓:如果她死了,绝对不再娶。我爸坐在板凳上一言不发。以我遥远的童年记忆,应该记不清我爸是否坐在板凳上,但的确有这样一幅画面留在我脑海里。也可能是和当时看的乡村电视剧重叠了。我爸是个实诚的人,他不愿发誓是因为他做不到。不管我妈逼他多少次,他始终没有发这个誓。于是我妈的心里有了一幅假想画面,那画面就是我三餐不继,每天被后妈抽打得死去活来。
基本的治疗结束后,我妈开始练抗癌气功。她每天早上四点起床,走到离家半小时的公园里,练四小时的气功;她不间断地喝中药,药里尽是蜈蚣壁虎毒草,中医说这是以毒攻毒。
这是她人生的第二个赌局,她甚至没有筹码,但世上没有一种力量比母爱更强大,哪怕面对的是死神。
她坐上赌桌的那刻,我爸的妈,也就是我奶奶和我的姑姑们正在游说我爸退场。他们试图劝服我爸离婚。我爸是否同样坐在板凳上一声不吭我无法得知,我只知道他没离婚,他依旧是我妈的丈夫,我的父亲。
他上班养家,还瞒着单位偷偷报了个第二职业,考了导游证。每个月去厂里报销我妈的医药费。有一晚我爸拿完报销款骑车回家,在路上遇到了两个打劫的。向来不识时务的他瞬间变得很识时务,把钱包交了出去。回家后他很庆幸,说幸好报销的钱没放在钱包里。
医疗制度改革后,我爸妈常说,咱家还是有点运气的。虽然生了这病,却生在一个全额报销医药费的时代。希望就如悬崖上的花,无论是死荫的幽谷还是荒芜的高地,总有春风摇曳。
十八年过去,我爸和我妈还在为了葱姜买贵的问题争吵。我妈做气功的时间缩短到两小时以内,中药里也没了各种毒物。我已经长成一个能扛箱瓷砖下五楼的新生代文艺女青年。除非我爸找个学跆拳道的,否则世界上没有一个后妈能把我往死里抽。
富一代说:“赢是输的开始。因为赢只会让你更想玩下去。”
这长达十八年的赌局,我妈赢了。她的人生目标从不让我被后妈欺负变成希望有一天能帮我带孩子。赢,让她想走得更远。然而这一局,太艰难。
2007年的夏天,她再次得了癌症。这一次,被留在医生办公室的人已经换成了我。走出办公室,我蹲在地上,仰面对坐在椅子上的她说:“医生说,治疗会使你一只眼睛瞎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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