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家玩好吗_韩寒监制【完结】(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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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哥哥从小就在香港长大,现在已经长出一副香港人该有的样子:留着长头发,打了耳洞,夏天会穿白色短裤配皮鞋,有时候还戴着条丝巾。阿小崇拜这样的哥哥,我觉得他其实是崇拜着香港,正如我们崇拜着黑白电视里的游走在高楼大厦里的那些人。

  但对我们来说,高楼大厦还是以后的事情,而对阿小,这是即将的事情。

  他尝试几次把头发留长,都被爷爷硬押着给剪了,他自己尝试用针给自己穿耳洞,最终扎出满身的血,让爷爷急匆匆送医院了。现在这些他都放弃了,但是常拿着哥哥的照片一个人发呆。

  和他保持距离后,我每次和拖鞋军团的人疯回家,就会来看看阿小,他会给我讲哥哥的故事:我哥哥很牛的,他像电视里那样,骑着摩托车,带着一个女的飙车。但是到了我爸的公司,又换了一身西装,可帅气了。有次他很神秘地和我说,我哥吸毒的。然后,拿给我一根烟,附在我耳朵说,这是毒品。一脸得意的样子。仿佛他掌握着通往天堂的钥匙。他给我看完,又把那香烟小心地包在手帕里,然后装到一个铁盒子里,放在床下——我知道那是他认为最宝贵的东西了。

  他看着这样的他,越发觉得遥远,我知道他身上流动着一种欲望,一种强烈而可怕的欲望。他要马上城市起来,马上香港起来。他要像他想象里的香港人那样地生活。

  我得承认,我看着电视上那些摩天大楼,心中也充满热望。但我老觉得不真实,它是那么遥远。而阿小,他简直活在奇怪的错位中:他穿戴着这个世界最发达地区的东西,肉身却不得不安放于落后似乎有几十年之久的乡下。

  果然,一个晚上,阿小把我叫进他的房间,掏出厚厚一把钱:你知道哪里买摩托车吗?电视上那种摩托车,带我去买,我要去飙车。

  但小镇当时没有卖摩托车的地方,要买,必须去到六十公里远的市区。他着急了,那毒品呢?大麻呢?

  那个晚上,是我陪着他去一家地下游戏厅玩了赌博老虎机作为结束的。看着他在老虎机上几百几百地兑换游戏币,然后大把大把地输,我内心里决定,远离这个阿小。

  我知道他活在一种想象的幻想中。我担心他的这种热望,也把我拖进去。因为我察觉到自己身上也有,类似的躁动。

  5

  实话说,我不知道,阿小和阿小是怎么熟上的。香港阿小很久没让表弟来叫我了,我也不怎么主动去。这天阿月姨叫我帮阿小补习——数学成绩下来了,他考了12分。我拿着他的考卷,笑了半天,连最简单的二分之一加三分之一他都不懂。准备好好糗他一把。

  走进去,看到那个身上还带着海土味道的阿小。

  他们俩头凑在一起,正在搭一架木构的恐龙。

  我有点错愕。这个阿小,对外人说话都不愿意超过三句。但我看到他在那夸张地开着玩笑:“哇,这恐龙好酷啊,简直要叫出声了。”

  很蹩脚的讨好。我心里说不出的反感,然后对这个老家的阿小有种莫名其妙的悲哀。我知道他为什么喜欢香港阿小的——他其实是喜欢这个阿小身上的香港的味道。

  那个晚上,我只是简单把题目的正确做法示范了一下,就匆匆要走。香港阿小着急了,追着出来。说要不要一起去打电动。他后面跟着那个老家的阿小。

  我看着老家的阿小,躲在香港阿小背后,跟着一脸的赔笑,我说不出的难受。说,算了,我不玩了。转头就走。

  从此,即使阿月姨叫我再去帮忙补习我都借口推了。

  我害怕看到老家阿小的这个样子,他会卑微到,让我想起自己身上的卑微。

  6

  老家的阿小突然新闻多起来了:他瞒着父母翘了整整三个星期的课,但每天假装准时上下学。他跑到小镇新开的工业区,不由分说地逼迫那些外地的打工仔,要求他们学狗叫,不叫就一阵拳打脚踢。最后他父母还发现他竟然偷偷溜进他们房间了,偷了几百块不知道去干嘛。

  乌惜心里憋闷得难受,又不敢在丈夫面前哭,每次出事就偷偷来我家和母亲说。母亲只能安慰:孩子总是调皮的。

  我在一旁不说话,我知道这个阿小生病了,他从香港阿小那传染了“香港病”。我几次在路上碰到他,他现在说话的腔调、梳着的发型都很香港阿小。连笑的时候嘴角微微的上撇,都模仿得那么入微。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你让他别和香港阿小玩。

  乌惜愣了,她一向还挺骄傲香港阿小看得起自己家的孩子。母亲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能乱说话。

  但总之这话还是传出去了。后来路上碰到两个阿小,一个对我冷漠地转过身假装没看见,一个示意着要和我打架。想打我的,是老家的阿小。不过,拖鞋军团的人总在我身旁,大家也相安无事。事情就这么过去,我和两个阿小就彻底断了往来。然后断断续续听到的消息:老家的阿小又打人了,老家阿小被学校警告处分了,被留校察看了,后来,老家的阿小退学了。

  然后再后来,听说香港的阿小一个星期后要去香港了。

  7

  阿月姨来我家了,手上带着一只木头拼成的恐龙,和一个任天堂游戏——这是香港阿小最喜欢的两个玩具,现在,他想全部送给我。阿月姨说,我不知道你们两小孩子间发生什么事情,但是他还是最喜欢你这个朋友,有空去找他玩玩。

  香港阿小显然对我的到访早有准备,估计都是演练过无数次的动作,所以表现一直得体并保持着骄傲感。

  他一手勾住我的肩,像电影里那种兄弟一样把我拉进他房里,坐在床上,掏出一张纸片,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字,是地址。

  地址我只给你,有空给我写信。然后扬了扬眉毛。我倒是笨拙,傻傻地补了句:寄到香港要寄航空信,很贵吧。他笑开了,咱们好朋友你在乎这点钱,以后你到香港来,我一次性给你报销。

  然后我把我准备的礼物递过去给他,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本物理参考书,厚厚一本,50元,对当时的我来说很贵,是我攒了半年才买到的。

  “阿月姨给我看过你的物理,太烂了,做做里面的习题吧。”

  “这么烂的礼物啊。”他又恢复到傲慢的恶毒了。

  他走的那个下午是星期六,我刚好去市里参加一个比赛。听说他来我家敲门,不断喊我名字,却没找到我。

  依然和来的时候一样,是一辆高级的小汽车来接他的,小镇的大人和小孩围着一圈,目送着这个仿佛属于另外一个时空的人离开,依然只有兴奋的指指点点。

  那晚回家,小镇里的孩子兴奋地说,我太有面子了。但我心里说不出的空落落,一个人悄悄走到阿月姨家,在他住的房间的窗口,往里看了看,一切黑乎乎的。

  我转过头,看到不远的地方,一个小孩在哭,我知道,那是剩下的这个阿小。听说,他没去送香港阿小。

  8

  香港阿小就像被接走的外星人,理性的我早判定,他和我是两个时空的人,此前发生的事情,就当一场梦了。不多久,我又当回我的赤脚大仙。而整个小镇也似乎迅速遗忘这么一个本来也不大起眼的小孩,依旧吵吵闹闹、热热闹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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