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门_韩寒【完结】(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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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翔听见姚书琴念,几乎要叫出来“抄的”,后来看到两人有说有笑,竟动了恻隐之心,硬把话压下去。那话仿佛绑架时被套在麻袋里的人东突西顶,挣扎着要出来,雨翔也不清楚为什么,就是不让它说出来,善良得自己也难以置信。

  钱荣对王维糟蹋上了瘾,又吟:“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然后看雨翔神情有异,说,“林雨翔,下个礼拜学校电视台开播,我播新闻,你一定要看,若有inadvisable处,就是不妥,你可要指正哦。”

  林雨翔恨不得要说:“老子学富五车,你够资格要我指正吗?”无奈自己也觉得这句大话实在太大,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心里也没有底,究竟学富的“五车”是哪种车,弄不好也不过学富五辆脚踏车。没有傲世的底子,只好笑着说:“一定,一定会的。”

  不论是不是凭体育成绩进来的,既然成为了体育生,每天的训练是逃不掉的。林雨翔起初受不了每天跑那么多圈,常借口感冒发烧脚抽筋手拉伤不去训练。刘知章前几次都批准了,后来想想蹊跷,不相信林雨翔这人如此多灾多难,每逢林雨翔找借口都带他去医务室。被拆穿一次后,林雨翔不敢再骗,乖乖训练。这学校良心未泯,刮钱之余也会拨出一小点钱作体育生的训练费。雨翔拿到了十七块钱,想中国脑体倒挂的现象终于解决了,苦练一个多月,洒下汗水也不止这些钱,但无论如何,毕竟是自己劳动所得,便把这十七元放在壁柜里当做纪念。

  天气渐凉,体育生的麻烦就来了。原本体育生训练好后用冷水冲洗挺方便的,但现在天气不允,理论上说热水澡也可以在寝室里洗,可洗热水澡耗热水量大,通常用本人的一瓶只能洗一个小局部,洗澡需调用全寝室所有的热水瓶,寝室里的人都不同意,仿佛这热水瓶每用一次要减寿一点。假使寝室里都同意了,地方也不允许,澡要在卫生间洗,卫生间其实最不卫生,满地垢物,踏上去脚都恶心,况且卫生间是公用的,即使克服了脚的恶心,往往洗到一半,某君冲进来“稀里哗啦”一阵,便又升华到了耳的恶心,这样,不仅澡洗不舒服,那人也不见得会拉舒服,所以,应运而生一条规则:卫生间里不得洗澡。

  这个规定是钱荣定的,目标直指雨翔。林雨翔不敢争辩,懒得去洗,不仅做不到商汤时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而且有时三四天也难得一新,使人闻了都有望梅止渴口水直流的效果。实在有个女生受不了,小声问林雨翔几天洗一次澡,雨翔大大地窘迫,没想到自己已经酸到这个地步。汗臭这东西就像刚吃饭的人脸上的饭粒,自己并不能察觉,要旁观的人指出才知道,而往往一经指出,那人必会十分窘促,自尊自信像换季商品的价格般一跌万丈。雨翔被伤的自尊久久不能恢复,与人说话都要保持距离,转而将仇恨移到了学校管理工作上,写周记反映情况。那本周记的运气显然比林雨翔的运气好,被校领导见到,评语道:“你的问题提得很好,是我们工作的百密一疏,兹决定近日开放浴室。”校领导的钱比梅萱多,不必省圆珠笔芯,大笔一挥,一个大钩,那钩与以前的相比明显已经长大成人,而且还很深刻,划破了三张纸,大如古代史里的波斯帝国,可以地跨三洲。雨翔进市南三中以来从未见过这么这么大的钩,想以前写周记竭力讨好也不过一个小钩,这番痛斥学校倒可以引起重视,真是奇怪,兴奋了几节课。

  学校的澡堂终于开了。那澡堂似乎犯下了比热水龙头更深重的罪,隐蔽在实验楼后面,雨翔好不容易才找到。进澡堂前要先交两块钱买澡票,如此高价料想里面设施一定优良,进去一看,大失所望,只不过稀稀拉拉几个龙头,而且龙头里的水也不正常,冷热两种水仿佛美国两个主要党派,轮番上台执政,而且永远不能团结在一起。调了良久,两种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始终不成一体。换一个水龙头,更加离谱,热水已经被完全消灭,只有冷水“哗哗”洒在地上,溅起来弹在脚上一股冰凉。雨翔吓得忙关掉,再换一个,终于恍然大悟第二个龙头里的热水跑到哪里去了,两脚烫得直跳,不敢去关,任它开着。

  第四个终于争气,有了暖水可冲。雨翔心里难得地快乐与自豪,越冲越得意,从没觉得自己会如此重要,一篇周记就可以开放一个浴室,对学校以前的不满也全部抛掉——比如一只草狗,纵然它对谁有深仇大恨,只要那人扔一根骨头,那狗啃完后会感激得仇恨全忘。雨翔决定以后的周记就用批判现实主义的手法。

  钱荣第一次上电视主持十分成功。雨翔在底下暗自发力,心里一遍一遍叫:“念错!念错!”还是没能如愿。学校第一次开播,拍摄没有经验,但在新闻内容上却十分有经验,一共十条新闻一大半全是学校开的会,如“市南三中十一月份工作成绩总结大会”、“市南三中十二月份工作展望大会”、“关于如何培养学生学习兴趣座谈会”、“关于如何开展学生精神文明建设座谈会”……领导争相要露脸,摄像师分身乏术,不敢漏了哪个会,苦得要命。

  钱荣边上还有一个长发动人的女孩子,初次上镜,比较紧张,念错了两个字,女孩子的动作改不了,每次念错都伸出舌头笑,以示抱歉。雨翔恨屋及乌,也对那女孩看不顺眼,恨不得她的舌头断掉。

  播了二十分钟里面依然在开会,不禁叹“天长地久有尽时,此会绵绵无绝期”。又开两个会后学校里终于无会可开,内容转为学生的校园采访,被采访的人莫不呆若木鸡,半天挤不出一句话的比比皆是,而表达能力强者挤出了几句话也是首不对尾。观众都暗暗笑,记者比被采访的人更紧张,执话筒的手抖个不停。雨翔想,那些校园采访都是剪辑过的,都成这个样子,原片就更别去说了。

  第二十九章

  往往人是为宽容而宽容,为兼听而兼听。市南三中也是这样,那次给林雨翔一个大钩并开放了澡堂只为显示学校的办事果断,关心学生。雨翔初揭露一次,学校觉得新鲜,秉公处理,以示气度;不幸的是雨翔误入歧途,在一条路的路口看见一棵树就以为里面一定是树林,不料越走越荒芜,但又不肯承认自己错了,坚信树林在不远方,于是依然写揭露性的周记,满心期盼学校能再重视。学校一共那么点老底,被林雨翔揭得差不多了,愤怒难当,又把林雨翔找来。

  这次钱校长不在,负责训话的是钱校长的同事胡姝。胡姝教导进市南三中不过几年,教高三语文兼西方文学讲座,教学有方,所以当了教导。据学生传说,胡教导这个人讲究以情动人,泪腺发达,讲着讲着会热泪盈眶,任何冥顽不化的学生也招架不住,一齐感动,然后被感化。所以背后学生都叫她胡妹,后来又取了一个谐音,叫哭妹。被哭妹教导是许多学生梦寐以求的事,被雨翔撞上,众生都说雨翔要走正运了。林雨翔心里十分诚惶,不知犯了何错,临去前,拍拍胸说:“我去见识一下她!”众生喝彩。钱荣打趣道:“你去吧,你哭了我带电视台给你做一个report(采访报道)。”在他的口气里,市南三中电视台像是一只拎包,随他带来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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