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还有一件顶有意思的事,许多小学生在会场献金的时候,有一位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跑到台上来说:“冯先生,我们刚才献过了金,现在托你和教育部长陈立夫说一说,我们小学用的教科书在外面买不到,非是教育部的书局不能买。可是纸太坏了,我们都看不清楚。冯先生,你看看这书,你看得清楚吗?”我仔细地看了半会,三行字只看见了一个字。小学生说:“若这样,我们活到你的年纪就要变成瞎子了。”我说:“很好,我到重庆替你们去说。”那小学生走了两三步,又回来问我:“冯先生,我问你一句话,为什么办教育的人们这么坏,政府为什么不用好人?”我笑了一笑:“好孩子,你说的话,我替你说。”从乐山到夹江是一小县,亦献了三十多万,那个县长很年轻也很能干。
自夹江到眉山县,这里是三苏的老家,还有三苏的祠堂。三苏就是苏洵(老泉)和他的两个儿子(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苏辙字子由,号颍滨遗老),都是宋朝很有学问的人,做官也做得很好。这里的县长姓张,是资中县人,办党出身的。他在城外边接我一同坐车进城。他对我说:“此地常为旱灾捐款,恐再捐款不容易云云。”我说:“你放心吧,他们捐千千万万,你摸不着,我也摸不着;他们一文不捐,你穷不了,我也穷不了,你不要管那些,请你把此地父老们和各机关的首长请来。我同他们谈谈就成了。”于是约定午后四时到齐。
当天到会的大约有二百多人,我讲了约两小时的话。我问大家有何意见,当时有一位老先生说:“我听冯先生讲话,我的眼泪把我的胸膛全流湿了。我们应当赶快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来救国;不然国亡了,什么都没有了。”第二天又讲话一次,又是两个钟头,大家都明白了,就开献金大会。这一县共献了八十多万。事后有人对我说:“前三四天有特务人员从这里经过,说冯先生来献金是绑票式的,把你请了去,一个人非捐多少钱,不叫你出来。这里的绅士听见说就害怕得都跑到乡间去了。”昨天有人听了我的讲话,今天又听了我的讲话,马上乡间又都知道了。那些害怕而到乡间去的人又想回来,又不好意思的,反倒托了一些人来见我,对我说,他们愿意献金,是因为有些特务吓他们下了乡,觉得对不起。我表示没有什么关系,救国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本分。
这里的学生献金很热烈,有位杜重划先生画了很多的画都献了出来。献金完了,走的那一天,张县长向我说:“先生,我在这里卖公债,把绅士们请了来,他们都闭着耳朵。我还请了几次客,十号、二十号的公债都卖不出去。先生这次来,什么也没带,两次讲话就弄出了八九十万。你老人家用的什么方法,我学学可以不可以?”我对张县长笑了笑说:“你想一想就明白了。”临到上汽车时,我问张县长:“你明白没有?”他摇摇头说:“还没有明白。”
我开了车之后,不大的工夫就到了彭县。这里就是孔夫子说的:“窃比于我老彭。”又是汉朝张纲的故里。张纲是汉朝有名的直臣,派他到外县考察政治,有没有贪污。他说:“豺狼当道,安问狐狸。”这就是说许多大的害民贼在朝里头,我不能收拾他们;到外面收拾些小官,有什么用处?因此他把车轮子埋起来不去了。这彭县城里头一个绅士徐原烈是日本留学生,已经五六十岁,生性耿直,非常爱国,写了好些书,都是救民救国的事。因为印这些书也花了不少钱,他的儿子就跟这位老绅士打吵子:“你老人家老了,总是只靠着我来养,你现在印了这些书,这些书能养你的老吗?”这位绅士又说了他的儿子,因此父子之间有了意见,夫妇之间也有了意见,所以这位绅士很不痛快,像有神经病一样。徐原烈先生写的书,我读过两本,因此我送了他一副对子,送了他一个匾,又请他吃饭,连他的朋友都过来。本地的绅士彼此谈论说:“还是爱国好,冯老先生还请吃饭呢?我们也被请了当陪客,我们若有机会一定多做些爱国的事。”
这里有个省立师范学校,校长是丁秀君女士,很热心爱国。这里的学生捐了一百多件东西。这学校的学生听了我讲话之后,好像疯了似的,把他们所有的拿出来献给国家。开会前是他们学生包饺子招待我们。在礼堂晚会的时候,他们先唱了我作的山花诗。到了献金大会那一天,这样的一个小县就献了六十多万元。后来到了成都才知道,因为这个学校献金太烈,马上就把这位校长丁秀君女士撤职。由此可以知道,蒋家的人们怎样阻碍献金,可是他又不敢公开地做。
从彭县到新津县。这里的县长叫赵宗炜,在这里当县长好几年了,人很忠厚,做事有办法。在前些年里有做生意的人,赚了很多的钱,建了两个大堂,创建的董事叫庄甫臣。这两个大堂,一个叫至孝堂,一个叫至忠堂。至孝堂有颍考叔、万子等的塑像,前面有木头牌位,书其姓名及生平年代。历史以来凡是孝子、孝女都在上面,每一个木头格子里,都有两个塑像相背而立,每个人的像都是赤金包着身体。有些变了色,我问看堂的人,说是贼娃子给洗去了。至忠堂有关公、岳飞等的大塑像,并有对子,(冤狱三字莫须有,精忠万古将×同),忠孝的大门有石刻对子一副(乾坤正气留千古,忠孝完人萃一堂)。
至忠堂现在是第四保育院借住,共二百四十个孩子,脸上多是菜色,神情亦多呆滞。我想既然把这些孩子收容来,就应当注意他们的营养才对。这里的献金大会是李唐做会长,赵宗炜等做副会长。赵县长说他的母亲给他的孙女留下四十石谷子,预备留给孙女儿做嫁妆的。他觉得国家到了这种危险的地步,还讲什么婚丧喜庆,所以把这四十石谷折合法币十万元献给国家,自己不愿出名字。我说:“这是极伟大爱国之事,不必顾忌。”我写一部满江红送给赵县长做纪念。除了县长慷慨以外,我要提到的是李唐旅长的努力,他带着病跑东跑西,仅仅三天,献金大会就举行了。到会的人民,人山人海,许多人说:“这是新津有史以来未有过的大会。”这地献金共有一百零十万多元。
有位谢静山先生在这里的一个学校教英文,有六十多岁,很长的白胡子。他约了几位中学的教员一块儿来看我。这几位中学教员组织了一个诗社,他们对于国家人民的痛苦是很关心的。看见我穿着蓝布的厚棉袍,他说:“冯先生,我们当个教书匠,家里生着大火盆,身上穿着狐皮皮袄,还觉着冷,还觉着不好受;今天看见你在这三九天,坐在这里连一点火都没有,我们不愿意捐钱,也得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献给国家。”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上午九时,到四川双流县,县长吕秉仁,东北人。下午三点开了各界的谈话会,晚上把分会组织成了。开大会的时候,这样的小县还献了八十多万。十二月二十四日的下午,我从双流县到了成都。因为在电话上约好了张群主席要他在家里等我,我到了张家,他早预备好了一万元,用红纸包上,放在圣诞树的下面,这是他私人献的。到了第二天十二点,张群请了各机关的首长、各大学的校长和地方上的绅士,用午饭庆祝圣诞,就请我同大家讲话。这次我讲了两个钟头,刚才讲完,张澜先生(张先生曾做过四川省长,在民国元年保路同志会杀了赵尔丰、端方,他就是领导的人。孙中山先生说:“若没有四川保路同志会的起义,武昌革命或者还要迟一年半载的。”)站起来说话:“冯先生提倡的节约献金救国运动,我们应当用全力支持他,我们应当提倡四川全省的人民把我们所有的,尽可能地献给冯先生,请他转交国家。这是为了我们得到胜利应有的一点表现。”说到这里,大家都鼓起掌来,最后由张群作了结论,就散了会。这天在华西大学张陵高校长的家里吃晚饭。张校长说:“冯先生的献金运动一定成大功。”我问:“什么缘故?”张说:“张澜先生是四川的人望,他今年七十多岁,素来他对于人民的钱,他总是爱惜,换句话说,凡是要人民出钱的事,他总是打驳回。今天冯先生讲完话,他头一个起来赞成,这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我在成都讲话,有时候一天讲四五次,每次都是一点或两点钟。我在华西坝大学讲话,男女青年们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献给国家,有的穷学生把毛衣也脱下来,献给国家。还有一个穷学生把一个棉袍子也献出来,天气冷,冻得那穷学生也打冷战。我当然不能剥穷孩子的衣服,不肯接受他的捐献,可是他却非脱不可。这些洁白的青年,他们爱起国来,连命也不要。成都的献金会是张群做会长,张雪岩先生是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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