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纪》:安妮宝贝都市心情笔记
《清醒纪》是安妮宝贝最新创作的一部小说散文集。作者以城市为核心,将小说和散文糅合在一起,展示了一个时空错落、纷杂缤纷的世界,对时间与人、孤独与爱、隐秘与盛大等生命主题进行了深入和尖锐的探讨。
《清醒纪》 作者:安妮宝贝 2004年10月第一版 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
清醒纪自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地感觉到自己,
成为一个时常会心存留恋的人。
在飞机上,看到窗外的白云,大朵大朵,厚重起伏。
连接成一片白茫茫的海洋。知道我与它的邂逅,只在于
这六月夏日的高空。早晨八点。从南到北。
天空透蓝明亮。不可测量,也无可追寻。如此良辰美景,在
彼此的沉默相对中,就是一种完满终局。在我把脸贴在封闭玻
璃窗之后,凝望它的这个时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成为一个时常会抬起头看看天空的人。
拍了非常多关于云朵和光线的照片。不同时分,不同质地,不同色调。
相同的是,都很平淡无奇。仿佛生命一样无常却又恒定。
即使,当一个人看着云和天空的时候,也许他会觉得孤独至死。
除夕夜晚,在江南一个小城市的广场里看烟火。凛冽寒风中,裹着
厚厚的大衣和长围巾,拍了整整半个小时的色焰盛宴。
风把裸露的脸和手指吹得刺痛。满地余烬。年轻情侣们站在街角的阴影中
热烈亲吻。拿着自己的相机,走进肮脏的小吃店要一碗热馄饨。
凌晨一点,耳朵里依旧有隆隆的轰响声。想起一些人。他们就像在我的世界里
盛开过的烟花,被逼迫窜到高空痛楚盛放,然后消失。仿佛彼此邂逅的意义,
只在于交会的光华瞬间。
剩下来的,那不过是一些惨淡的事情。一些不重要的事情。
于是轻轻地想起他和她来。内心温暖。
我拍走过的每一个城市和村庄。它们的气味和色彩。拍雨后窗台上的潮湿痕迹。僻静小巷的自行车和晒衣架。树在墙上的光影。瞌睡的小狗,怀孕的猫。以及孩子。酒吧街醉生梦死的垃圾和夜色。某个人的皮肤和褐色圆痣。自己睡眠中的眼睛。收集光线和影子。
去偏远的山村旅行,偶然邂逅暮色中洁白梨花,盛放在空旷山谷里。那些花朵不卑不亢,不惊不乍,让人为它而动容。知道它们即将会凋落,心里就会有了寂寞。围着它们不停地按动快门,然后坐在树下抽根烟,看着晚霞金红的天边渐渐被夜色覆没。
台风过境滂沱大雨的夜晚,坐在一辆横穿过奔腾大江的公共汽车上,浑身湿透,相机藏在有体温的干燥内衣里。远处灯火闪耀,雨水贯彻整个发出回声的城市。突然不知道自己坐着的车要开往何处,于是就用双手蒙住脸,伏下头掉了眼泪。
一直未曾明白生活的意义所在,却对它有充沛而无法诉诸于任何形式的情意。
渐渐地变得沉默。渐渐地习惯拍一些平淡而微小的照片,仿佛是在记录时间。一只佳能相机用了快两年,一直放在包里,外壳逐渐磨损,但却仿佛是最知己的老友,分享内心所有细微感受。人慢慢会学会对物沟通,而不是对人。那或许,对人,我们终究是会慢慢淡漠下去。
就像置身的这颗蓝色星球,人会像麦茬一样自生自灭,它的转动却从来不用情。每个人总归是活在自我的深渊之中。是。某一天我们都会变老和死去。幸福,也许终究是一个终极象征,并不带来解脱。
只是会有一些事情,一些人,使我们在独自一人的时候,会无声感伤,却没有任何悔改。有一些事情,一些人,提醒我们曾经照耀彼此眼目,粉身碎骨般剧烈,并依旧在念想。
此时此地。这就是生命的神性所在。
你始终都不知道它将如何降临及带来的终局。
它的高贵丝毫不能被探测。仿佛隐藏在我们心中的那些伤和回忆。
要始终保持敬畏之心。对时光,对美,对痛楚。仿佛我们的活,也只是一棵春天中洁白花树的简单生涯。不管是竭力盛放,还是静默颓败,都如此甘愿和珍重。
写了一些字。拍了一些照片。想说的话就是这些。
安妮宝贝北京
2004年9月
一日 栀子
在街边老农的箩筐里,看到白棉线捆起一小把一小把的花。绿叶硬朗青翠,花瓣洁白芬芳,浓郁如丝缎。青翠的花苞结实饱满,芳香如同带有毒性的辛辣。闷热的夏夜,栀子花带来关于南方的回忆。
带一把盛放的花朵回家。不知如何相待。左右看着都是欢喜,只用清水灌溉。心怀不舍沉沉睡去,忘记用相机把它们拍下来。次日早晨醒来,便发现一把花均已死去。越是美,死便越显惨淡。发黄萎谢,如同废纸。一日都不能拖延。
不甘愿被折离枝端失去了灵魂。不能做坚韧的行尸走肉。宁愿自毁至形容狰狞,被人丢弃。
如此,这短而无救的美才深入骨髓,令人怀恋。绝不苟延残喘。
这白色香花代表夏天的开始。如同一个女子不可被捉摸的个性,无法调和的缱绻决绝。
就是要这样地。被你无法得到地深爱着。
六日 做梦
6月某天,做了一个梦。
看见自己坐船去往一个陌生地。沿着绿色的宽阔大河逆流而上。水波湍急,有巨大的植物,一株株挺立。茎很粗,叶子肥硕阔大,生长在水中央。遥远山峰上有盛开的大朵芍药,暗示更多的繁花盛开在深处。绿叶层次分明,色泽苍翠。
这地方,就和曾经在梦中出现的许多陌生地一样,让人欢喜,却不知道来处。
很多梦都是关于行走。看见自己坐船或坐飞机(不知道为什么,通常就这两种交通工具),去往各种陌生的地方,见到各种陌生的人。
太平洋,闷热颠簸的轮渡,飞机在天空中滑翔时的俯瞰,土耳其人,无名小镇……常常会看到河,渡河,山谷,植物鲜艳的颜色。身份不明的人。
那次梦里有一个男人,一身白衣,是轻而薄透的白棉,灯笼裤里露出深红的底衬。一个背影,走向门外。他似乎是受歧视的。但我觉得他有微妙的骄傲感觉。对他印象深刻。
有些梦一醒过来就忘记了。有些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比如十多年,一些细节依然清晰可见,成为了记忆。
我的梦会有极其绚烂艳丽的颜色,比油彩更凝重。鲜红的天空,大块白色的云疾速掠过,仿佛是故乡的台风天气。坐船,看到孔雀蓝的河水和深绿的山峦。那种颜色的质感,仿佛鲜血从眼睛里喷射出来一样。这是个突兀而妥帖的比喻。
还记得天空的形状,烟囱,柱状的烟雾,一条一条交叉,纵横,仿佛水彩一样清晰鲜明。似还在不断喷气。景象壮观。
曾经重复了好几年的一个梦境是被人追赶,不停奔跑。总是跑在一个循回反复的地方,走廊,或一扇一扇的门,无数次转折的巷道。跑得已经非常累了,但不能停下来。也许那时候的自己,有着非常强烈的拒绝和不妥协的倾向。但后来知道,那是缺乏安全感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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