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上的吊扇整夜地旋转着,发出咯咯的声音。有时候她热得睡不着,就在露台上抽烟,打开窗等待偶尔吹过的凉风。空气中有潮热的湿气。她没有来由地流下泪来。
这样,天边也就渐渐地发白了。
新的一天,又开始。
照片。
照片里最多的就是街道。巷子。旧房子。儿童。花朵。天空。树。还有河流。你也拍摄类似于歌剧院、昂贵酒店之类华丽隆重的建筑,但它们好像是一幅油画,虽然美,但不真实。你喜欢陈旧的残缺的刻满岁月痕迹的街道和房子,喜欢每一个平民大众,街头小贩脸上反映出来的生活,喜欢热带阳光下所有沸腾着的颜色,形态,触感和气味。好像沉浸在一条光影闪烁的喧嚣的大河里。灼热的阳光照射在额头上。大风吹过。一切完美无比。
危险的美感。
在开往金边的船上,有一个新西兰的女孩生病了。
她和她的男友一起来。带着自行车。在越南骑车旅行,然后准备到柬埔寨。因为劳累和疾病,改为乘船。天气持续的高温。她的脸颊绯红,躺在船舱里的长椅子上。
我们大概有6个人左右,船上的大部分位置都是空的。两个英国老妇人曾经在北京的大学里教过书。
长途的旅行,尤其是在贫困的热带国家旅行,的确需要很多忍耐。疲惫。炎热,酷暑,疾病,汗水,恶劣的路况,闷热的车厢,胃痛,晕眩,颠簸,炎症,晒伤,彻夜不眠。但路上所见的背包客,一直都是沉默的,没有怨言,也丝毫不做任何打扰别人的举动。
渐渐的,沿岸的景色连绵不绝:大片阳光下闪烁着光泽的玉米田,湄公河奔腾不息的水流,茂密的椰树林,泥塘里的荷花,草棚,芒果树,在岸边饮水的狗。灼热的广阔天空。燃烧一样的田野……
生活就是以这样无限丰富无限博大的可能性,往前推进。
有些人辛苦地打工,存够了旅费,然后辞职,背上行囊开始行走。有些人从未曾走出自己的城市,满足于生活的现状和表面,舒适和稳定,才能够让他们感觉安全。
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但换言之,人又是被拘禁的,从未曾得到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活。
对于生活在偏僻村庄的人来说,他们从没有脱离过贫困,但和自然相融相近。他们在高温下劳作,在大树下栖息。如果你在黄昏的时候,看到那些在河水里嬉戏的孩子,男人和女人,他们脸上那种简单的丰盛的快乐,你会知道,这条用来灌溉作物,饮用,沐浴的河,就是他们的生活。
而另一些人,他们居住在城市里,有着所谓的阶层和高尚职业。但很多人的生活因为专一的深陷而乏味。他们被自己的欲望和野心盲目操纵。试图以虚荣和物质来做证明,并填充自己的空虚。他们在宴席或酒吧里一掷千金,在PARTY和商业娱乐里寻求乐趣。他们回避思考和孤独。从不寻找自己真正的所向。
他们丧失那种所谓的危险的美感。
危险的美感,注定了一种类似于虚无的追逐方式。这是已经和结局无关的激情。不停地行走。一边走,一边让美和时光从灵魂里刷刷掠过。好象在风里行走。明知一无所获,但心有豪情。
我一直都喜欢大风。喜欢大风呼啸,自己迎风而上,听不到呼吸。北京是时常有大风刮起的城市。而在我的家乡,南方沿海,有台风。
很多时候,一个人选择了行走,不是因为欲望,也并非诱惑。他仅仅只是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为了遵循自己内心的声音生活,我们曾为此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
少年事。
12岁的时候,我有过少年的友情,是和学校里的一个同龄女孩。她的家和我的家隔了城市中央的一条河流。夏天下着暴雨的午后,我记得她撑伞等在楼梯的下端,来接我去她家里吃冰激凌。潮湿的阴影里,她的面容像皎洁的一朵山茶。我们在大雨中光着脚踩水。在她宽敞的家里一边吃冰激凌一边看诗集。然后疲倦之后拥抱着睡在一起。她的浓密的长发散发出清香,在睡意朦胧的时候兜了我一头一脸。我用手去拨。窗外是滂沱的雨声。
那时候我是一个不常和父母在一起的女孩。喜欢写诗歌。晚上睡觉的时候会面无表情地流下眼泪。她的家庭不幸福,父母感情不和,时有争执。然后有一天,父亲突然失踪。我们有彼此隐秘而艰涩的疼痛。都还没有长大,是肿胀的纯洁的花苞。想在彼此的灵魂里寻找一条通往世界的途径。而这个进入的切口,只能是给予彼此的爱。虽然这种爱,因为某种绝望,显得盲目而决绝。充满纠缠。我记得我们每天写信。即使在同一个班级里,每天都在见面。时间在剧烈的感情里,总是不够用。我们在信里写,我爱你。就像对这个尚未展开旅途的世界说,我要出发。
这种感情,现在看来,其实已经如同一场初恋。
这段往事,使我对女性之间的友情,一直保持着某种信仰。在它里面,没有性,没有好奇,也没有激素的作用。只是因为彼此共同的愿望而靠近。我们就像两个敏感的贫乏的孩子,彼此拥抱取暖。这样纯洁静好的陪伴。
彼此之间,发生了许多的事情。有悲喜,有失落。很多记忆因为被埋葬,已经深不可测。
现在想起来,17岁之前的生活,也许是一生中最为残酷而凄艳的岁月。青春像一段黑暗的火车隧道,呼啸着奔驰。后来,我们很快就各自恋爱了。那时候总是以为恋爱能够彻底地拯救自己的孤独。是在付出很多代价,耗费掉很多时间之后,才能够知道,这个想法是错误的。
10多年以后,我早已离开那个在市区中心有一条河流的南方城市。从南到北,一路在不同的城市里迁徙,寻找能够停留的地方。我开始写书,出版小说。我的生活,日益的桀骜和颠簸。但是少年时,我曾对她说过,我以后会写书,因为我要让别人知道我的疼痛。我们的疼痛。所有人的疼痛。
她最终嫁给了一个淳朴沉默的男子。结婚生子,平淡的工作。过着安稳的生活。
有很长一段时间,彼此失去了音讯。
然后,有一年夏天,我回家。偶然联系到了她。于是就去见她。我还记得她最喜欢吃香蕉,在附近的水果店里买了一大串香蕉。还有一捧打着花苞的深红石竹。依然是暴雨的夏日午后。窗外是滂沱的雨声。她的长发已经不见,扎粗糙的髻。憨稚的1岁幼儿在她的怀里酣睡。在彼此经历过了那么多繁华至极的恋爱之后,她已做了母亲。而我,依然孤身一人。我们没什么话说,一径地微笑。沉默。她让我看房间里一大缸的热带鱼。空气中有寻常生活的奶粉和灰尘的气味。我看到墙壁上她16岁时候的照片。我也一直把自己的一张少年时候的黑白照片带在身边。照片这样陈旧,而少女时候的笑容,却明亮得耀眼,明眸皓齿,让人伤怀。我们还是有着一模一样的喜好。和过去一样。
告别的时候,她送我。我把她的孩子抱在怀里。那小小的男婴,粉白可爱。生命的延续让人惘然。我们凭借着曾经给予对方的温暖和激情,已经长大。那段少年时的感情,就如同彼此寄居的蛹。当灵魂长出翅膀,各奔东西,蛹就成了透明的空壳。
52书库推荐浏览: 安妮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