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在一号线_李海鹏【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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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父凯利班

  有一天,因为公干,我跟胡安·莫里略的女儿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回忆童年生活中的各种阴影。莫里略是位秘鲁作家,著有《河水必将携你而去》,他女儿如今在北京为一家欧洲电视台工作。她说,小时候她被送到利马的一所富人学校读书,周围的孩子都太有钱了,让她很有压力。我说,你也有可骄傲之处呀,你爸是著名作家。她叹息说,问题是爹也怕比,既生瑜何生亮,班里有个男孩,他爹就是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这一下,用一句时下流行的冒傻气的话讲,“我被雷到了”——她确实是自豪不起来。略萨在地球文学界的地位约等于前国务卿基辛格之于美国政坛。然后她问,那你小时候呢?我特自豪地说,有个中文词叫“世子”,听说过没有?我就是我们家那片儿的“世子”。我爸高中毕业,是方圆十里之内最有文化的人。

  可惜这姑娘仍然困惑不解。一外国人,哪能理解我们东北人“老子啥也不是,因此老子天下第一”的人生哲学?刘永的看法是:“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我们东北人则这么想:鸟卿相算个球啊?

  这种人生观当然近乎泼皮无赖,有时会导致人们失去分寸。不过它还有不错的另一面,比如它让我觉得,一个美好的世界的首要标准就是等级松弛。

  全中国的城市都变得千篇一律了,不过我还是有机会到过的几个不错的小城市,曾经置身于几个安静的街区之间。它们的共同之处在于有大片被树阴覆盖的小房子,有简单干净的道路和懒惰的人民。我以为这才是好的生活,而我们自己居住在北京的高楼林立、阳光赤裸的楼盘里,实在是再糟糕不过的日子。关于当下的中国人的生活,学者们有个说法叫“成功动机过剩”,我深以为然。我们都像是同一列火车的乘客,这火车的司炉工拼命加煤,因为我们想开到月亮上去。老想着成功干嘛呀?就好像我们的智力不足以应付不追求成功的生活似的。

  在我看来,这世界上最痛苦的生活莫过于某人娶个日本老婆,因为早上你上班的时候她会在你屁股后头鞠上一躬:“李桑,努力工作!”我努力不努力干你屁事?人生的乐趣不就在于不努力吗?

  问题是,好多时候我们都为生活所迫而去干傻事。小孩子亦是如此。我有个朋友是个普通公务员,望子成龙,因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儿子送进了北京的一所著名的高干子弟幼儿园。元旦时这小孩参加了一次戏剧排演,跟别的孩子一起像皮球似的在舞台上滚来滚去,然后突然像一群小僵尸一样站起来朗诵:“刘园长啊,您就是我们的妈妈!”表演结束之后,我们都赞扬他滚得很不错,但是他自己很失望,因为没当上惟一的公主。可是我猜测,这皮球的命运他一时半会儿是摆脱不掉了。明年他还当不上公主,后年也当不上,等他上了小学,很可能就突然醒悟,公主的爹即便不是皇上,至少也得是副部级,于是就注定无法挽回地开始其比爹的一生。

  这可真是一个难解的疑惑:为什么在一家势利的幼儿园,每个小男孩们就都非当公主不可呢?

  我相信,只有抱定了粗鄙之识者,才可以决意不鸟任何童话般美丽的东西。有一次我看一本著名的讲伶人的往事的书,作者讲到了尚小云如何在酷暑中表演而不出汗:“尚小云把汗都摄含在体内,什么时候松弛了,才叫它排出体外。”我就琢磨:贵族气质这东西真够讨厌的。另一回在电视上看到王朔得意洋洋地忽悠梁文道:“你知道我们小时候看的什么?总参做训地图呀!”我就想,早知道他出息成这样,就该让他去美国上小学,让马修·李奇微少将的儿子跟他聊聊第82空降师。

  当然了,众所周知,在大件事上,爹比什么都有效,但这是我们需要忘记的另外一个问题了。

  高中时我看莎士比亚的剧本《暴风雨》,记住了里面的一个著名的怪物,名叫“凯利班”。如今,每当我看到什么宏大的、庄严的、愚蠢的和可笑的事物,都会想起它来。他又丑陋又有力量,像牲畜一般冷酷残忍,在西方语境中又被认为“象征着被压抑的被扭曲的东方世界的文化起因”。甭管这是不是西方文化中心论吧,等级、权力、拼命往上爬等等,总归是我们这“世界”的的特色吧?所以大家根本不用比爹,在文化上我们有个共同的爹,就是凯利班。

  @伟大事业中的自由民

  当我们感到这个世界的走向令人厌烦的时候,我们会在古老的历史中寻求崭新的希望,而不是在未来中。令人快慰的是,人类在痴人呓语之余还发出过一些响亮的声音,比如英国《大宪章》之“无代表权不纳税”和法国《人权宣言》之“无视、遗忘或蔑视人权是公众不幸和政府腐败的惟一原因”。

  它们给你以故园之感,就像一条大马哈鱼游过了狗熊密布的归途,终于抵达了它的河湾。不过让我觉得最为响亮的声音在庄重人士看来也许无关宏旨,它是流氓作家亨利·米勒在小说《北回归线》中的一句自白:“我没有钱,没有人接济,没有希望,不过我是活着的人中最快活的一个。”

  这位作家在中国的传道者首推卫慧小姐,她写过一本描述庸俗生活的小说,像给兰州拉面淋番茄酱一样到处引用亨利·米勒。按国外的分类法,她写的是“小鸡文学”,女性写给女性看的小玩艺。我倒不觉得这路作品本身有什么不好,性别也从来都不是女作家的麻烦,问题在于她跟亨利·米勒根本不挨边儿。不够好的生活反叛者可谓多矣,古有起义军,今有“某零后”,多年以前我们初二·一班还有好大一票人,可是又有多少人有着一股自由自在的精神呢?

  我觉得,非政治意义上的自由的真谛不在于叛逆,而在于“不在乎”。假如一个人既付出了一些努力,又不对任何实惠的回报抱有企图,那么他就会相对自由一些。他的长官会不那么好意思去约束他,在说话的时候他也可以少一点儿瞻前顾后。倘若他的努力超越了日常生活的层面,以致创建了一个国家,而他又不贪恋权位,那么他就不仅得到了回种植园的自由,还会成为自由的象征,历史上恰好有过这么一个人,就是乔治·华盛顿。如果一个人既聪明绝顶,又以自由为业,那么在人类的诸多令人打呵欠的伟大事业当中,他就会作为一个心灵捕手永远让人追忆。

  天地明鉴,孔子贵为大成至圣,终其一生想为天下制定规则,可他实在是个絮絮叨叨的闷人。庄子则是个想跳出规则的坏家伙,跳得比袋鼠还轻盈,比罗伯斯更迅猛,可是为什么人人都爱他呢?

  好莱坞电影里常有一句台词:“这个狗娘养的可真幸运!”当我想到自己曾在年轻时读过庄子或者亨利·米勒等人的话时,我就是这么说自己的。当我想到自己没有一个当干部的爸爸也没有受过成功学的熏陶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说的。当我还算年轻时,我看到自己除了一种远离丑陋生活的愿望之外一无所有,我因此而决心做一个自由民。倘若人们不让我当自由民,那么我就自己当。有一天我终于发现,自由是一种成就,而拘谨则是一种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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