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_龙应台【完结】(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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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岁的桑品载,上了基隆港,人们说的一句话都听不懂,苦儿流浪了一段日子之后,变成了一个﹁少年兵﹂。

  他还不是最小的;他的部队里,还有一个六岁的﹁兵﹂,叫郭天善。你说,乱讲,六岁怎么会变成﹁兵﹂?

  小天喜的爸爸在东北的一次战役中牺牲了,也许在锦州,也许在四平,也许在德惠。妈妈带着幼儿天喜就跟着部队走了两千公里的路,最后到了台湾。

  天喜的妈妈,在一个下雨的晚上,独自走到嘉义火车站的铁轨上,疲倦地、柔弱地,把身体放了下来,等火车辗过。

  孤儿郭天喜,就这么留在﹁幼年兵总队﹂里了。

  ﹁幼年兵总队﹂又是个什么东西?

  一九五一年,有一次孙立人来校阅部队,发现怎么行列中有这么多矮咚咚的娃娃,真不象话,怎么操课啊?于是下令普查,一查吓一跳,像天喜和品载这样命运的娃娃竟然有一千多个!只好成立﹁幼年兵总队﹂,直属陆军总部。

  六岁的郭天喜和十二岁的桑品载,一样穿军服、拿枪、上操,一样挨打、关禁闭。40

  我追问,﹁这郭天喜后来怎样了?﹂桑品载说不知道,失去了音讯。然后__他就想起另外两个少年兵,也是没父没母的孩子,有一天背着通讯器材上山,被台风吹落山谷,从此就不见了。

  ﹁给我看看你和郭天喜的照片。﹂

  他拿出来。﹁蹲在前排吹喇叭吹的嘴都歪了的是我,站在二排个头最矮的,就是郭天喜。你有没有注意到,没有一个人在笑?﹂确实如此。每个孩子都像在罚站。

  ﹁部队里不准笑,笑要处罚的,﹂桑品载说,﹁孩子们一笑,班长就会很凶地骂说,你牙齿白呀,笑什么笑!﹂

  第 四 部

  脱下了军衣,是一个良善的国民

  29

  那样不可言喻的温柔,列宁格勒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几张照片的背面,埃德沃的笔迹,褪色的蓝色钢笔水,草草写着一个城市的名字、一个日期:

  列宁格勒,一九四二

  他参加了列宁格勒的战役?那个世纪大围城发生时,他在历史现场,是围城的德军之一?照片上两个带着钢盔的德国士兵——我相信他们刚刚把墓碑上的花圈摆好??

  这又是什么呢?一包信?埃德沃从列宁格勒战场写给玛丽亚的信?是从阁楼里拿下来的吗?

  我曾经上去过那个阁楼,木梯收起来时,就是天花板的一块,一拉,放下来就是楼梯,梯子很陡,几乎垂直。爬上去之后踩上地板——其实就是天花板,地板随着你小心的脚步咿咿作响。光线黯淡的阁楼里有好几只厚重的木头箱子,有的还上了铜锁,布满灰尘,不知在那儿放了几代人。

  有一只木箱,漆成海盗蓝,我打开过,里面全是你爸爸和汉兹儿时的玩具、小衣服。当然,都是玛丽亚打包的。我当时还楞楞地在想,这日耳曼民族和美国人真不一样,倒挺像中国人的﹁老灵魂﹂,讲究薪火传承。

  但是,怎么我从没听任何人提起过埃德沃有这么多战场家书?

  列宁格勒围城。

  德军在一九四一年八月就已经大军兵临城下,九月八日彻底切断了列宁格勒的对外交通,城内的各种粮食只够维持一到两个月。谁都没想到,围城竟然持续了几乎三年,九百天。一九四四年一月二十七日德军撤退,原来两百六十万居民的繁华大城只剩下一百五十万人。

  三年里消失掉了的人口,有些是逃离了,但是在德军的炮火封锁下活活饿死的,最保守的估计,有六十四万人。

  列宁格勒, 现在的圣彼得堡, 位置是北纬59°93’,冬天的气温可以降到零下三十五度。围城不仅只切断了面包和牛奶,也断绝了燃料和原料。仅有的食物和燃料,要优先供给部队和工厂。平民,在不能点灯、没有暖气的暗夜里,很难熬过俄罗斯的冬天。

  九月八日围城开始,最先被人拿去宰杀的是城里的猫和狗,然后是老鼠。开始有人饿死、冻死了,用马拖着平板车送到郊外去埋葬。逐渐地,马,也被杀来吃了。死人的尸体,有时候被家人藏在地窖里,因为只要不让人知道他死了,分配的口粮就可以照领。被送到郊外的尸体,往往半夜里被人挖出来吃。

  列宁格勒城破以后,人们发现了坦妮雅的日记。坦妮雅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看着家人一个一个死去,她无比诚实地写着自己如何瞪着还没死的妈妈,心中想的是:多么希望妈妈快点死掉,她就可以吃他们的配粮。从妈妈沉默地看着她的眼中,她心里知道——妈妈完全明白女儿在渴望什么。

  坦妮雅的亲人一个一个死了。每一人死,她就在日记上写下名字、倒下的日期和时辰。最后一张,写着,﹁只剩下坦妮雅﹂。

  但是坦妮雅自己也没活多久,留下的日记,在后来的纽伦堡大审中被拿出来,当作围城的德军﹁反人类罪﹂的证据。

  希特勒以为占领列宁格勒是探囊取物,连庆功宴的请帖都准备好了,没想到俄罗斯人可以那样地强悍坚毅,硬是挺着,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城内尸横遍野不说,德军自己的士兵,也躲不过同样的零下三十五度,在城外冰雪覆盖的壕沟里,病的病,死的死。十二万五千德军士兵丧生。

  埃德沃的家书,是在列宁格勒城外的壕沟里写的吗?

  1942-2-10

  亲爱的玛丽亚,今天特别晴朗,黑色的松树在白雪的映照下显得如此丰美。我们距离列宁格勒大概不到一百公里了。炮车的轮子在雪地里辗出一条花纹的印子。经过一片开阔的原野时,我还很担心部队的位置太暴露,但是我同时看见无边无际的白色平原,远程浓密的松树像白色桌巾的绣花滚边一样,令我想到:这美丽的土地啊,什么时候才会有和平和幸福?

  弟兄们都背着沉重的武器装备,在雪地里艰难地行走。行军中有人越过我,又回头对我说,﹁你是三师的吗?有没有看见刚刚的夕阳?﹂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今天的夕阳是一轮火球,把黄金带蓝紫的光,照在黑松尖顶,简直像教堂的屋顶一样圣洁。

  我不可遏止地怀念你和孩子。

  1942-04-02

  亲爱的玛丽亚,今天,我们和约翰道别了。他是前天被苏军的手榴弹击中的,当场倒下。载着火药的战车就成为他临时的﹁灵车﹂,上面放了弟兄们用松枝为他编织的﹁花圈﹂。﹁灵车﹂缓缓驶向坟穴,大家向约翰立正、致敬。

  去年约翰曾经和我在一次炮火射击中同一个战壕。他很年轻,才十九岁,不太会分辨机关枪和炮弹的声音,吓得脸色发白,手抖得厉害。现在,他可以把重担放下,永远地休息了。

  1942-08-11

  亲爱的玛丽亚,八月的暖天,你们应该在忙着收割麦子吧?我倒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夏日的麦田歌。歌,总是使我强烈地想家。昨天又看到夕阳从山头下去,那样不可言喻的温柔,总算使我在这可悲可怕的地方得到一点点心灵深处的安慰。

  这一把信,纸的颜色那样苍老,可是用一条玫瑰色的丝巾层层包着。看起来很熟悉;玛丽亚,常常系着一条玫瑰色的丝巾,在她八十多岁满脸都是皱纹的时候,仍旧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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