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_龙应台【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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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把酒糟拿来,用水反复冲洗,把黏乎乎那些东西都冲洗掉,就剩一点干物质,到太阳底晒,晒干了以后,就像荞麦皮似的,然后把它磨碎了,加点水,就这么吃。﹂

  有一片黄昏的阳光照射进来,使房间突然笼罩在一种暖色里,于老先生不管说什么,都有一个平静的语调,好像,这世界,真的看得多了。

  我问他,﹁那么——人,吃人吗?﹂

  他说,那还用说吗?

  他记得,一个房子里,人都死光了,最后一个上吊自尽。当时也听见过人说,老婆婆,把死了的丈夫的腿割下一块来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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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八年九月九日,林彪等人给毛泽东发了一个长春的现场报告:

  ??饥饿情况愈来愈严重,饥民便乘夜或与︵于︶白昼大批蜂拥而出,经我赶回后,群集于敌我警戒线之中间地带,由此饿毙者甚多,仅城东八里堡一带,死亡即约两千??

  ??不让饥民出城,已经出来者要堵回去,这对饥民对部队战士,都是很费解的。饥民们对我会表不满,怨言特多说,﹁八路见死不救。﹂他们成群跪在我哨兵面前央求放行,有的将婴儿小孩丢了就跑,有的持绳在我岗哨前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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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十七日,长春城内守军六十军的两万六千人缴械。

  十月十九日,在抗战中赢得﹁天下第一军﹂美名的新三十八师、新七军及其它部队,总共三万九千名国军官兵,成为俘虏;所有的美式装备和美援物资,全部转给解放军。

  守城的国军,是滇军六十军,曾经在台儿庄浴血抗日、奋不顾身;是第七军,曾经在印缅的枪林弹雨中与英美盟军并肩作战蜚声国际,全都在长春围城中覆灭。

  东北战役的五十二天之中,四十七万国军在东北﹁全歼﹂。

  十一月三日,中共中央发出对共军前线官兵的贺电:

  ??热烈庆祝你们解放沈阳,全歼守敌??在三年的奋战中歼灭敌人一百余万,终于解放了东北九省的全部地区??希望你们继续努力,与关内人民和各地人民解放军亲密合作,并肩前进,为完全打倒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驱逐美国帝国主义在中国的侵略势力,解放全中国而战!

  在这场战役﹁伟大胜利﹂的叙述中,长春围城的惨烈死难,完全不被提及。﹁胜利﹂走进新中国的历史教科书,代代传授,被称为﹁兵不血刃﹂的光荣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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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也甘心情愿地等你

  十月十九日城破以后,解放军在凌乱中找到一袋又一袋国军官兵在围城期间写好了、贴了邮票,但是没法寄出的信。里头有很多很多诀别书,很多很多做最后纪念的照片。

  林彪围城指挥部决定了﹁使长春成为死城﹂的所有部署规划,是在五月三十日,我读到的这封信,写在两天后。﹁耕﹂,写给在家乡等候他的深情女子:

  芳:

  ??生活是这样地压迫着人们,穷人将树叶吃光了,街头上的乞丐日益增多??我因为国难时艰,人的生死是不能预算的,但在我个人是抱着必死的信念,所以环境驱使着我,我不得不将我剩下的几张照片寄给你,给你做为一个永远的纪念??我很感谢你对我用心的真诚,你说死也甘心情愿地等着我,这话将我的平日不灵的心竟感动了,我太惭愧,甚至感动得为你而流泪??我不敢随便的将你抛弃,我的心永远的印上了你对我的赤诚的烙印痕,至死也不会忘记你??

  我已感到的是我还能够为社会国家服务,一直让我咽下最后一口气方罢。这是我最后的希望??我的人生观里绝对没有苛刻的要求,是淡泊的,是平静而正直的。脱下了军衣,是一个良善的国民,尽我做国民的义务。

  耕手启

  六月一日九时 第五十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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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应该是﹁耕﹂在战场上写的第五十二封信了。端庄的文体,使我猜想,﹁耕﹂会不会是一九四四年底毅然放下了学业、加入﹁十万青年十万军﹂去抗日的年轻人之一呢?

  那个﹁芳﹂,终其一生都没有收到这封信。

  离开于老先生的家,我又回到人民广场;那顶着苏联战机的纪念塔,在中午的时分显得特别高大,因为阳光直射,使你抬头也看不见塔的顶尖。我手上抓着几份旧报纸,报导的都是同一件新闻。二○○六年六月四日的报导——围城五十多年之后的事了:

  新文化报︵本报讯︶

  ﹁每一锹下去,都会挖出泛黄的尸骨。挖了四天,怎么也有几千具!﹂二日清晨,很多市民围在长春市绿园区青龙路附近一处正在挖掘下水管道工地,亲眼目睹大量尸骨被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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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百成千的白骨,在长春热闹的马路和新建的高楼下面。人们围起来观看,老人跟老人窃窃私语,说,是的是的,一九四八年围城的时候??

  那个年轻的﹁耕﹂——他的尸骨,是否也埋在这满城新楼的下水道下面呢?

  解放军在十一月一日下午攻入沈阳。﹁大批大批徒手的国军,像一群绵羊似的,被赶入车站前剿匪总部军法处大厦内集中﹂。马路上到处是断了手脚、头上缠着肮脏渗血的绷带、皮肉绽开的伤口灌脓生蛆的国军伤兵。

  二十八岁的少校政治教官郭衣洞,后来的柏杨,也在沈阳,正准备开办︽大东日报︾。他看着大批的解放军兴高采烈地进城,穿着灰色棉军服,有的还是很年轻的女性,挤在卡车里,打开胸前的钮扣给怀里的婴儿喂奶。

  头几天,解放军对﹁蒋匪﹂采宽大政策,准许国军士兵﹁还乡生产﹂。于是柏杨穿上国军的军服,逃出沈阳。在山海关附近,看见一个国军,清澈的眼睛大大的,是新六军的少尉军官,断了一条腿,鲜血不断地往下流,双肩架在拐杖上,走一步,跌一步,跌了再挣扎撑起来走。是一个湖南人,对年轻的柏杨说,﹁我爬也要爬回家,家里还有我妈妈和妻子﹂。51他,会不会是﹁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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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卖给八路军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一日,解放军的士兵踩着大步进入沈阳。三年前苏军当众奸杀妇人的沈阳火车站前,几乎是同一个地点,现在地上有一个草席盖着的尸体,尸体旁地面上草草写着一片白色粉笔字:

  我是军校十七期毕业生,祖籍湖南,姓王,这次战役,我没有看见一个高级将领殉职,我相信杜聿明一直在东北,局面不会搞得如此糟。陈诚在沈阳,也不会弃城逃走。所以现在我要自杀,给沈阳市民看,给共产党看,国军中仍有忠烈之士。52

  国军中,当然有﹁忠烈之士﹂。譬如说,抗日战争中几乎没有一场重大战役没有打过的﹁王牌将军﹂张灵甫,一九四七年被围困在山东临沂的孟良崮——是的,台北有临沂街,它跟济南路交叉。整编七十四师深陷于荒凉的石头山洞中,粮食断绝,滴水不存。美式的火炮钢管发烫,需水冷却,才能发射,士兵试图以自己的尿水来浇,但是严重脱水,人已经无尿。伤亡殆尽,在最后的时刻里,张灵甫给妻子写下诀别书,然后举枪自尽。

  十余万之匪向我猛扑,今日战况更趋恶化,弹尽援绝,水粮俱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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