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_龙应台【完结】(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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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 船上约有多少人?主要都是台湾兵,跟你们一样十六、七岁的人?

  陈:一个团,大概一千多人吧。大多是台湾新兵。

  龙:在船上哭成一团?

  吴: 哭喔,还是孩子嘛,像我拚命哭,哭有什么用,没有用,想回家去,回不了家了。

  龙:那你们家里的人,知不知道你们到了大陆?

  陈:不知道,出来以后都没有通过信。

  龙:上船的时候,好像也有很多战马上了船?

  陈: 马,有,一个团有几匹马过去,有的掉到海里,有的死了,死了就丢到海里。

  龙:船到了上海,你才知道到了上海?

  陈: 对啊。在上海没有停,坐了火车往北走,到徐州是晚上了。很冷,穿的那个棉衣很薄。武器也换了,原来是三八式,日本的,后来换七九式的枪,国军的步枪。

  龙: 不是有两个原住民,在上海码头仓库里过夜,第二天早上就冻死了,被抬出去?

  陈:当时有听讲。不过不在我们这个班。

  龙:你们在高雄登舰之前,知不知道大陆在打仗?

  吴:我不知道

  陈:我知道,说有共产党。

  龙: 所以从高雄到了上海,上海到南京,南京到徐州。在徐州做什么?

  陈:在那里三个月,顾飞机场。

  吴:抓共产党的游击队。

  陈: 我们抓了一个戴草帽背背袋的,他说他是老百姓,班长就不信,就把他捆起来了,一直盘问他,说他是间谍吧,一直打,吊在树上吊起来打。

  龙:你怎么被俘的 ?

  陈: 我们跑啊,共军在后面追,之后就打枪,就把我的腿打伤了,我也走不动了。很害怕啊,听说被解放军逮了以后,会割鼻子,砍耳朵,会枪毙,我很害怕。

  吴:那是国民党讲的。

  陈: 害怕就想哭,想哭也没办法。解放军来了以后,有一个带手枪的高个子,见到我,就把他自己的裤子割下一片布,给我包扎,我也想不到,以为他会杀我的,一看他这么好,给我包伤了以后,我就随着他们走了,从那个时候起就当解放军了。

  龙:然后回头打国军?心里有矛盾吗?吴阿吉还在国军里头哩!

  陈:我回头打国军,可是马上又被国军打伤了。

  吴:我不知道打了你呀!

  陈:你在国军,我在共军。

  龙: 所以你们两个继续打仗,只是在敌对的阵营里,一直到阿吉也被俘?

  陈:对啊,他在徐蚌战役被俘,我把他俘虏了。

  吴:我被你俘虏过去了,我也不知道。

  龙:清山,你﹁歼灭﹂了国军时,心里高兴得起来吗?

  陈:胜利了就高兴。

  吴:你胜利,我就不高兴了。

  龙:那你有俘虏国军吗 ?

  陈: 有啊,有一次俘虏了整个国军的连。他们正吃饭,我们就包围了他们,然后手榴弹就丢过去,丢好几个手榴弹。

  吴:喂,你那个时候到底是共军还是国军?

  龙:他是共军啦,对国军——就是对你,丢手榴弹啦!

  陈:嗯,那个时候阿吉可能真的在里面。

  龙:一九四五年离开卑南家乡,清山是哪一年终于回乡的?

  陈: 我是一九九二年回来的。回来,父母亲都不在了。

  龙: 阿吉,你在徐蚌会战中被俘,就变成了解放军,后来又参加了韩战,被送到朝鲜去了?

  吴:对。我们过鸭绿江,一直打到南韩那边去。

  龙: 过鸭绿江,又是冰天雪地的冬天,对你这台东的小孩,太苦了吧?

  吴:苦死有什么办法,那个时候就是哭啊,哭也没有用。

  龙:过鸭绿江之前,共军是怎么跟你说的?

  吴: 就是我们要去打美国人。美国人个子大,枪很容易瞄准他,很好打。

  龙: 你们的部队要进入朝鲜以前,还要把帽徽拆掉,假装是﹁志愿军﹂?

  吴: 帽徽、领章、胸章,全部摘掉。他们讲,不能让人家知道我们是当兵的。知道,就是侵略了。

  龙:可是,这样你如果战死,人家都不知道你是谁。

  吴:对。

  龙: 一九四五年卑南乡你们村子一起去当兵的有二十个人,其它那十八个人后来呢?

  陈: 有的在战场死了,有的病死了,大部分都死在大陆。过五十年,回到台东故乡的只有我和阿吉两个,还有一个邱耀清,共三个。

  龙:你们觉得,国军为什么输给了共军?

  陈: 没有得到老百姓的支持就是这样,那个﹁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很好,阿吉你有没有唱过?

  吴:︵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合唱︶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第三,一切缴获要充公,努力减轻人民的负担??

  龙:那你还记不记得国军的歌?

  吴:这就是国军的歌啊。

  陈:乱讲,这是解放军的歌。

  吴:解放军不是国军——

  陈:解放军哪里是国军,国军是国军,解放军是解放军!

  龙: 在大陆五十年,都结婚生子,落地生根了,为什么还想回来台东?

  吴:就是想家??

  陈:就是想家??

  龙:那你现在回到了台东,是不是又回头想念河南的家呢?

  陈:也想,孩子在那边。

  龙:阿吉,回头看你整个人生,你觉得最悲惨的是哪一个时刻?

  吴:就是在高雄港船要开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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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盐

  陈清山和吴阿吉都是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出生的人,一九四五年国军在台湾招兵时,他们刚好十七岁。

  十七岁的男孩子,既不是儿童,也不是成人,他们是少年。少年的尴尬就在于,他们远看可能像个大人,够高也够结实,可以一欠身就把一袋米扛在肩上,轻松地跨步就走。但是近看,尤其深深看他的眼睛,眼睛藏不住那种专属小男孩的怯意和不安,那种母亲一走远就想紧紧拉着裙角不放的怯意,那种你逼极了会忍不住哭出声来的不安。可是,也可能同时有一种轻狂和大胆,以为自己可以离家出走、上山下海、闯荡世界,独自开出一条路来的轻狂和大胆。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像希腊神话里的人身羊蹄一样,他带着孩子的情感想大步走进成人的世界。

  十七岁的少年,也许就在跟父亲一起弯腰锄地的时候,也许就在帮母亲劈柴生火的时候,会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小孩了。一种现实的观察能力突然涌现,他发现,父亲背负重物时显得那样无力,母亲从没有光的厨房里出来,被年幼的弟妹包围着,她的眼神那样凄苦疲累。这时,少年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他,应该为家庭挑起一点负担了。或者,他,该走出村子了。

  吴阿吉和陈清山就这样离开了卑南乡。

  张拓芜,也这样离开了他的村子。

  他的村子离台东很远很远,叫后山乡,在安徽泾县。安徽在哪里?它的三点钟方向是江苏,五点钟方向是浙江,六点钟方向是江西,九点钟方向是湖北,十一点、十二点方向是河南和山东。泾县,在安徽的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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