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_龙应台【完结】(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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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从不搬家。

  我并不知道,这些东西,在美君的淳安老家里,都有。我只知道,没有谁和我一样,住在﹁公家宿舍﹂里。公家宿舍,就是别人的房子,前面的人搬走了,你们搬进去,心里知道,很快又得搬走。前任可能是夫妻两个,你们却可有兄弟姊妹四五六七个。卧房反正只有一间,所以你看着办吧。那被现实培训得非常能干的美君,很快就搭出一个克难间,走廊里再添一张双层床,也能住下。

  台湾人,就是那清明节有墓可扫的人。水光盈盈的稻田边,就是坟场。孩子们帮着大人抱着钱纸,提着食篮,气喘喘走在窄窄的田埂上,整个田野都是忙碌的人影,拔草、扫墓、焚香、跪拜、烧纸??一剎那,千百道青烟像仙女的丝带一样柔柔飘向天空,然后散开在水光和淡淡天色之间。

  坟场外,沿着公路有一排木麻黄。一个十岁小女孩倚着树干,远远看着烟雾缭绕中的人们。更远的地方,有一条蓝色的线,就是大海。

  我也是永远的插班生,全家人跟着槐生的公职走。每到一个地方,换一个宿舍,又被老师带到一班六十个孩子面前,说,﹁欢迎新同学。﹂当你不再是新同学,有玩伴可以腻在一起的时候,却又是走的时候了。

  美术老师说,﹁今天你们随便画。﹂很多孩子就画三合院,短短的红砖墙围着屋檐微微翘起的老屋,后面是竹林,前面有水塘,细长脚的白鹭鸶画得太肥,像只大白鹅,停在稻田上。

  我画的,往往是船,正要经过一个码头。画得不好,海的蓝色忽重忽轻,码头好像浮在水里,船的方向,看不出是离港还是进港。

  那种和别人不一样的孤单感,我多年以后才明白,它来自流离。如果不是一九四九,我就会在湖南衡山龙家院里的泥土上,或者淳安新安江畔的老宅里,长大。我会和我羡慕的台湾孩子一样,带着一种天生的笃定,在美术课里画池塘里的大白鹅,而不是大海里一只小船,寻找靠岸的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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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小男孩

  认识了王晓波和郑宏铭以后,我发现,找不到码头的,可能不只十岁的我。事情不那么简单。

  晓波,从十岁起,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他生在一九四三年,跟着宪兵营长的父亲,一家人在一九四九年从江西来到台中。有一天,爸爸没有回家,妈妈也不见了,家中一片恐怖的凌乱。外婆哭着跟晓波解释:深夜里,宪兵来抄家,把妈妈带走了。妈妈正在喂奶,于是抱着吃奶的婴儿,一起进了监牢。

  晓波记得母亲在押解台北之前,跟外婆辞别,哭着说,就当她车祸死亡,请妈妈将四个幼儿带大。

  这个二十九岁的年轻女性,在一九五三年八月十八日执行枪决。晓波再见到妈妈,只是一坛骨灰。营长父亲因为﹁知匪不报﹂,判处七年徒刑。

  十岁的男孩王晓波,在一九四九年以后的台湾,突然成为孤儿。他带着弟妹每天到菜市场去捡人家丢弃的菜叶子回家吃。有一次外婆一个人到蕃薯田里去找剩下的蕃薯头,被人家一脚踢翻在田里。

  读书的整个过程里,除了挨饿之外,这男孩要小心翼翼地不让同学发现他的﹁匪谍﹂身世,但是,老师们都知道。一犯错,老师很容易一面打,一面就脱口而出,﹁王晓波站起来,你这个匪谍的儿子!﹂王晓波后来在台大哲学系任教时,自己成为整肃对象。被警总约谈时,侦讯员直接了当地说,﹁你不要像你母亲一样,子弹穿进胸膛的滋味是不好受的。﹂127

  说起这些往事,他笑得爽朗。所有的孤独、受伤,被他转化为与底层﹁人民﹂站在一起的﹁我群感﹂。他很自豪地说,﹁我来自贫穷,亦将回到贫穷。﹂我一边戏谑他是﹁偏执左派﹂,一边不禁想到,十岁的王晓波,也一定曾经一个人在木麻黄下面站着吧?

  我约了郑宏铭,跟我一起去新竹北埔的济化宫,那是一个山里的庙,听说供奉了三万三百零四个牌位。有人从日本的靖国神社,把所有阵亡的台籍日本兵的名字,一个一个用手抄下来,带回新竹,一个一个写在牌位上,为他们燃起一炷香。

  我想到山中亲自走一趟,看看这些年轻人的名字。他们是陈千武、蔡新宗、柯景星、彭明敏、李登辉的同龄少年,只是这三万多人,没有机会变老。

  和王晓波同样在一九四三年出生的淡水孩子郑宏铭,一岁时,开诊所的医生父亲被征召到南洋,上了那条神靖丸。战争末期,几乎每一条曾在太平洋水域行驶的日本船

  舰,都冒着被炸沉的危险。神靖丸从高雄港出

  发,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二日,被美军炸沉。

  即使知道要战败了,战争的机器一旦转动,

  是很难叫停的,日本仍旧把台湾的精英,一批批送往南洋。

  肃静的大堂里,三万多个牌位整齐地排列,

  一个紧挨着一个,狭窄的行与行之间只容单人行走,像图书馆中的书库。有一个身影,正跪在两行之间,用原住民族语祈祷。郑宏铭屏着气,一行一行慢慢地行走,连脚步声都轻得听不见。

  他在找自己父亲郑子昌医师的牌位。

  宏铭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有一

  天,镇公所来一个通知,要他们去领父亲的骨

  灰。领到的盒子打开一看,没有骨灰,只有一张纸。

  他不明白,但是察觉到,族人对他特别温柔、特别礼遇。跟着母亲走访亲戚时,鸡腿一定留给他。那特别的温柔,是以父亲的丧生换来的。

  因为没有爸爸,母亲必须外出打工,宏铭也变成永远的插班生,跟着母亲的工作,从一个学校到另一个学校。因为没有爸爸,系鞋带、打领带、刮胡子,这种爸爸可能教儿子的生活技能,宏铭全部自己在孤独中摸索;他不敢问,因为问了,人家就可能发现他的﹁身世﹂。一九四五年再度改朝换代以后,为日本战死,不是光荣,而是说不出口的内伤。

  郑宏铭的母亲找父亲的骨灰,找了很多年,到八○年代才听说,随着神靖丸沉到海底的骸骨,被安置在靖国神社里。母亲就奔往靖国神社。

  ﹁靖国神社﹂这四个字,在他们所处的周遭环境里,是一个塞满火药、一点即爆的历史黑盒。对郑宏铭母子,却只是﹁父亲你在哪里﹂的切切寻找。靖国神社里并没有神靖丸丧生者的骨灰,于是郑宏铭开始认真起来,母亲没有找到的,他想为她完成。

  和郑宏铭在三万多个灵位中行走,这里静得出奇——三万多个年轻人最后落脚的地方,除了少数家属,没有任何人会来到这里。站到历史错的一方去了,你要受得起寂寞。

  寺庙外卖纸钱和汽水的妇人说,﹁起风的时候,暗时,会听到哭声从庙里头传出来?? ﹂一个本来坐在柱子边用斗笠遮着脸打盹的男人,突然拿下斗笠,说,﹁还有人听见百万战马在跑的声音?? ﹂在新竹那一天,郑宏铭没有找到父亲的牌位。走出寺庙,他看来真的有点落寞。

  郑宏铭到今天都还觉得想不透:父亲错在哪里?诊所荒废了,家里有年轻的妻,一个一岁大的爱哭爱笑的孩子,医学院毕业的父亲,难道想去战场赴死吗?生下来就是日本的国民,难道是他自由的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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