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小说集_郭沫若【完结】(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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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啊,哥哥,这是我最终的愿望,我要求你许我。你许我把我给你的一切的信件,一纸不留地也都烧毁了罢。昨天寄给你的那张丑画,此刻写给你的这封断末魔的哀音,请都烧毁了罢!烧毁了罢!

  我没有多少的时间,他们不久就要来把我捉回去的了。我不愿受他们的幽禁,我纵横是和我哥哥离绝了,我要走了。哥哥,我本不想告你,但可以向他说出这最后一句话的人,我除我哥哥而外是再没有别人。哥哥,我不知道是踌蹰了好久哟!南洋的一个岛子上的国立病院,在我们这儿的病院里招聘了一位医生,同时还要一位护士同行,我在一月以前便想应募,但总舍不得我的哥哥,我在今天晚上已经决定了,他们在开年之后便要出发,我已矢心跟着他们同去。

  哥哥,永别了!就是一刻时候也好,我本想到你那儿去,但是我不能够了。

  哥哥,我祈祷你永远过着平安的生活,永远得着救渡,永远不要再丢掉了你的信心,你在幸福的时候,或者在你老来儿孙绕膝的时候,你要知道在南洋的孤岛上有一个忏悔着罪孽余生的异邦的女儿,在她的祈祷中永远不曾忘记你的名字呢。

  珍重珍重,假使容许一切的上帝尚能怜悯我的愚心,或者我崇高的哥哥如象但丁一样有下地狱游览的时候,哥哥!……我们到那时候或者还能相见罢?

  心血也尽了,眼泪也尽了,我最后还要唤你一声:

  ——哥哥哟!我最爱的哥哥!

  行路难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耻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裙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乱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

  ——李白

  上篇

  一

  称名寺内疏落的松林中,漏出些倦了的蝉声来,一切物象都在午慵中垂着眼睑了。

  寺旁有座小小的别墅风的人家,四周的篱栅上盘络着无数的朝颜①。朝颜的花朵全部已萎谢了,有的垂头丧气地还依恋着故枝,有的横陈在篱栅下,沉默着就了永久的安息。

  ①作者原注:牵牛花,日本称为“朝颜”。

  篱内是一个方庭,围着正中的一栋小小的居室。浅黄的沙地上长着些发一样的稀疏的青草。篱次的一列长青树,是新和故山离别了的,树梢已被剪短了,只带着些消瘦的疏枝。短短的树影倒向西方,已经是将近正午的时分了。近处的雄鸡,一声——两声地,在悠长地叫着。

  篱栅的东北角上一座小小的柴房,柴房旁边露天地放着一驾四轮黑漆的褓母车,已经是一二十年前的旧物。车上有个岁半光景的婴儿不住声地啼哭。他的声音好象有些什么要求,又好象有些什么哀诉的样子。

  褓母车旁边更有两个较大的男孩在沙地上游戏着。沙地上掘就两条浅沟,这便是火车的轨道了,两个小儿各拿着一个竹筒,口作汽笛的声音,一个向着东行,一个向着西行,一个在说:“到亚美利加!到亚美利加!”一个在说:“到上海!到上海!”

  崔巍的一尊铜佛从称名寺中俯瞰进来,他看着这啼哭着的和游戏着的儿童,在那黝黑的口边浮着永恒的微笑。

  在这时候爱牟从南向的园门口走进园里来了。孩子们看着他,嬉戏着的立地停止了嬉戏,欢声地报道着他的回来;啼哭着的也把哭声止着,伸出两只小小的手儿向他“饽馅,饽馅”②地叫着。

  ②作者原注:日语:“面包,面包”。

  平常他出街的时候,大抵是要给孩子们买些糖食回来的,但他今天却把这件事情忘了。他默默地走到东首的廊缘上坐着。他的夫人把正中的两扇纸门①推开,现出一房的散乱的行李。他瞥眼看见了,眉头更吃紧地蹙拢起来了。

  ①作者原注:日本称为“障子”。

  ——“呵,你回来了,爸爸,事情办好了吗?”

  “怎么这样地高兴呢!”他听着了他夫人的很清脆地喊着他的声音,他的心头却只是不住地责嚷:

  “怎么这样地高兴呢!出门的时候原说不要穿洋服去,是你总要叫我穿洋服,穿着洋服,戴了一顶破了的草帽,又乐得被人作践了一场!”

  他在心里只是这样地责难他的夫人,但也忍着没有说出口来。他说出口来的是:

  ——“唔,办好了。押金停一下总会送来了。”

  ——“行李我也收拾得有点样子了,动用的带去,不动用的我看还是送进当铺里去罢。”

  ——“又要进什么当铺呢!纵横是不再来的。”

  ——“说不定你还要来买书呢。”

  ——“买书!谁个还要来哟!我恨死了这福冈,恨死了这福冈!”

  他的夫人一时沉默着了。她是晓得他的脾气的,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神气,又晓得他在外面过了什么没趣回来,她也不愿再和他理辩了。她沉默了一会,只得接着又说:

  ——“那么,你息一下便请往运送店去罢,不用的行李便交给运送店运去,先送到长崎,等我们回上海的时候再取出来一路带回去。还有你那张书桌呢,便带去也是没有用的,佛儿那驾褓母车也坏得不能再用了——佛儿那孩子真是唣人,我把他捆在那褓母车上,自从你走后他就哭起了。——你往运送店去的时候顺便叫位买旧货的来,好罢?——佛儿,你不要哭了,妈妈手空了便来抱你下来玩。”

  “哼,玩!你以为他是想下来玩吗?……呵,他是感觉着漂流的不安呀!”他心里这样反驳着他的夫人,但他一点也没有作声。她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不敢再去纠缠他,又各自去整理行李去了。

  孩子们,也都失望了,看见他全不瞅睬,大的两个各自去搏戏起来,小的一个更加伤心地在轿车上哭着。

  二

  爱牟自从四月初间从上海跑到日本来以后,他又在博多湾上,他住过五六年的地方,同他妻儿们同居起来。头一个月他因为从上海友人处借了一二百块钱来,勉勉强强地算把一切的拖欠和开销支付下去。待到五月尾上来,二十块钱的房钱,他便无法交出了,他译了一部书寄回国去想卖稿费,但只能办到抽版税的办法,因为朋友们把他所译的书弄成了丛书之一了。上海的C书局凡关于丛书的契约,照例是只能抽取版税的。六月初间他又替上海的T书局做过一篇《王阳明全集》的序文,他满以为多少总可以弄得几个钱,但谁知也成了画饼了。于是乎六月尾间终竟受了房主人的放逐!他那时候真可怜,七八月间拖着一家五口,竟在海外替人守过两个月的当铺的仓库。这称名寺旁的住家是八月以后他才搬过来的。他在八月下旬得到了一笔稿费,才得脱离了守仓库的生活。今天是九月二十九日,他搬到这新居里来刚好才一个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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