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小说集_郭沫若【完结】(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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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数百年前一位诗人的心声,不知不觉地从爱牟口中流泻出来了。

  在这样的穷乡僻境中,有得几亩田园,几椽茅屋,自己种些蔬菜,养些鸡犬,种些稻粱,有暇的时候写些田园的牧歌,刊也好,不刊也好,用名也好,不用名也好,浮上口来的时候便调好声音朗诵,使儿子们在旁边谛听。儿子们喜欢读书的时候,便教他们,不喜欢的时候便听他们去游戏。这样的时候,有什么不安?有什么烦乱呢?人类的文化不见得便全不进行,就不进行也是于世无损。但这每代每代的新制的诗歌,难道不是真正的文化的活体吗?画家不一定要生在巴黎,音乐家不一定要生在德意志,牧童的一只芦笛不见得便敌不上悲多汶的管弦乐的动人,波斯人的地毡,黑人的泥丸,才是近代的未来派立体派的模范呢!

  “啊,小鸟是用不着鼎食的,麋鹿是用不着衮衣的。”

  他沉没在这样的感兴里的时候,司机掉过头来问道:

  ——“是往熊川温泉的吗?”

  ——“是的,往熊川温泉。”

  山间的平地略略开旷起来,山路两旁现出了一带田畴。田中的禾稻已经半熟,青青的荞麦开着白色的小花。

  ——清,启尔林!……

  ——清,启尔林!……

  草间的秋虫在调动着它们的管弦,准备着夜间的演奏了。

  一团茅屋现在路旁,司机把车头右转,徐徐折进村去。

  黄昏已在村里蔓延,村上矮矮的茅屋在跪着举行晚祷。一切都是木雕中的沉静。只那川上江中的浩浩的流泉在村后隐鸣,从太古以来收集着四山的流泉想来打破这沉静的木雕,但终不见有成功的希望,好象已经生出了空自费力的觉悟,隐隐含着忿怒了。

  汽车咆哮了几声就停在一家赭红色的茅店前面。这家茅店在这村里怕是最古的人家。茅草的屋顶一年一年地增补,现在已经有三四尺厚了,最下屋的黑色的旧草象已经化成了石炭。但是和二千年前的洛阳少年到现在也还号着“贾生”的一样,这座至少有三四百年高寿的旅店的招牌依然还叫着“新屋”呢。

  行人下车了。

  刚好睡醒了的婴儿睁开了惊异的眼睛。

  二

  爱牟们一家五口离开称名寺旁的赁居走向箱崎车站的时候,已经是九月三十日的午后了。

  由称名寺到车站只有四五分钟的距离,剩下的几个小行李,他们便自行搬运。爱牟一手提了一口小皮箱,一边的肩上担了两个包裹。大的两个男孩一人提了一个小包。他的夫人所婴儿背在背上,两只手也各各提了一个。他们走一阵又息一阵,四五分钟的路程怕走上了四五十分钟的光景。

  ——“这儿怕不会再来了。”

  ——“啊,桂花的香气真好呀!”

  他们走到箱崎神社的时候,一群鸽子从神社的庙头飞上天

  孩子们唱起来了。

  Hato bobbo,hato bobbo,

  Mame yaru zo!①

  ①作者原注:日本的儿歌,意思是:“乖乖鸽子,乖乖鸽子,给你一点豆子!”

  这是生长在日本的小孩子们惯爱唱的儿歌。虽然他们不心一定有豆子给它,但一看见了鸽子的时候总是要这样唱的。

  ——“孩子们有好久不到这儿来了呢。”

  ——“足足有三个月了。”

  ——“前前后后在这儿也住了五六年,我们这些没有故乡的孩儿,他们长大了的时候,怕还是把这儿当做故乡来回忆的罢?”

  ——“那时他们是只能记得这一群鸽子呢。”

  送行的人一个也没有,森森的长松间盘旋着的皎皎的白鸽,好象在向他们惜别,在向这些漂泊的儿童惜别。

  他们荏荏苒苒地走了好一阵,听着二点十分钟的下行车鸣着汽笛了,又才匆匆地跑上了车站。

  ——“买三等票呢,还是买二等?”

  ——“买二等罢,小行李可以全都带上车,坐三等时要过磅,价钱终怕是一样。”

  他们买了二等车的两张整票,一张半票,左提右挚地搬了好几次,好容易才坐上了火车。

  ——“啊,好了!肩头都背痛了。”

  爱牟夫人长叹了一口气,上了车后立地把孩子放了下来。

  朗豁的二等车里面只有一对中年的夫妇和三个女儿,看他们华奢而不能脱俗的服装,立地可以知道他们不是大阪地方的工厂主,便是长崎地方的商人。那三位艳装的女儿是在车座上高卧着的。

  “啊,他们也是三个!”

  爱牟一上车便发现了这个对照。但是他一回顾到他自己一家人的衣裳的粗糙和行李的狼藉上来,觉得那对夫妇在对自己加以白眼。他的心中立地忐忑起来了。

  “啊,我不应该打错了算盘!打错了算盘!”他失悔着坐错了二等,但已经坐上了车,也只得将错就错了。他故意矜持着想保持着平静的面容,想表示他的精神是超越在一切的物质上面。

  “哈,你们不要鄙视我们的衣裳罢,我也有套漂亮的夏服呢,不过没有穿来罢了。”

  他的草绿色的哔叽上衣和白色的法兰绒裤的确没有穿在身上,他是怕在车上把他这件唯一的官衫糟蹋了。

  他静坐着愈见矜持,但他心里却愈见动悸。他想借些举动来遮掩,时而掉移座位,时而去开窗,时而指着窗外景色对他大的两个孩子说明,时而又去抱他第三的孩子。但他在这样的动作里面还是不断地在横着眼睛去偷看那对中年夫妇。

  “啊,我自己怎么这样软弱哟!我的工夫还赶不上我这几个孩子!”

  他的几个孩子的确是平静到可以嫉妒的地步。他们自从上了车便跪在车座上贪看着车外的景色。他们欢呼着,歌唱着,意见不一致时又争论着。他们的意识中没有什么漂流,没有什么贫富,没有什么彼此。他们小小的精神在随着新鲜的世界盘旋,他们是消灭在大自然的温暖的怀抱里,他们是和自然一样地盲目的,无意识的。他们就是自然自身,他们完全是旁若无人。他们的举动和他们的声音,偶尔有过于放纵的时候,他们的父亲,爱牟,竟忍不住要去干涉了。

  爱牟一面羡慕着他的孩子,一面又去留心他的夫人,他觉得她今天的气色比平常更红润了好些。这是当然的,她心里着实是欢喜呢。费了两天一夜的工夫把一个家庭收拾了,今天平平安安地一家人坐上了火车,这是使她不得不安心的第一点。再说,她近来也漂流惯了,走就走呀,还有什么无用的感伤,无用的回顾呢?但她这一层意思,爱牟却不曾了解。

  “啊,她是认真在喜欢的吗?有什么可以喜欢的呢?别人去洗温泉是为静养,我们去洗温泉是做工作。我们不做工作,在两个月后就没饭吃,有什么可喜的呢?她昨天累了一天,昨天晚上一点也没有睡,她是和我一样兴奋着的罢?啊,她那病的兴奋着的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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